霜。
方德秋步入平陵县城的时候,任谁都会把他当做是一个乞丐。风餐露宿了这许多日子,终于就快要到家了,方德秋恨恨地咬着牙。
第四十三章喜事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
天还未全亮,赵老大家的太婆便来了方家,赵家太婆今年八十四岁,子孙满堂,是全村头一份的“全福”人,因此村子里有谁家嫁姑娘娶媳妇,都会找她做喜娘,给姑娘开脸,给媳妇铺床。
太婆让方秀秀坐北朝南地在屋里坐下,冯氏递上准备好的香粉,太婆把粉均匀地抹在方秀秀的脸上,冯氏又递上红线,太婆将红线折成双股,两手各拉住一头,将红线在中间绷直,再用嘴咬住一头抻开,红线成了一个“十字”,两手上下摆动,那两股红线便分分合合,绞掉脸上的汗毛。
太婆用红线在方秀秀的脸上分开再合拢三下,脸上马上出现了三条线,这便是“弹三线”,太婆的嘴里紧咬着一头红线,另外两手在方秀秀的脸上接连不断地弹着,同时还一边念到:“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我们今日恭喜你,恭喜贺喜你做新娘。”
太婆的这一手,是多年的经验积累,而这祝福的贺词,用太婆苍老的声音说了出来又格外显得百感交集。冯氏在边上一边高兴,一边又默默地抹起了眼泪。开完脸,太婆把方秀秀的头发解开,用一把桃木梳将她的头发从上梳到下,嘴里念叨着:“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不用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梳罢头,太婆将方秀秀的头发盘起,挽成一个妇人髻,在上面再戴上催妆花髻,其实是类似假发的发髻,本来应该由男方家里前两天送来,意为新嫁娘梳妆时间长,戴上催妆花髻,好早些上轿,是由赵氏准备的。之后,再在两鬓戴上花钿和珠翠,插上饰花簪,最后盖上红盖头。
新娘这边准备妥当,花轿也已经上了门。大红花轿,通体用大红的缎子包裹,轿顶盖上绣着龙凤呈祥,四个角上缀着火红的绣球。
轿门帘上绣着硕大的喜字,四个抬轿的人身上都穿着红缎的马甲,往方家院外一站,赢得了在场乡亲的纷纷叫好。刘子然头戴花噗头,身穿青色九品命服,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让周围看热闹的小姑娘都羞红了脸。
冯氏坐在屋内得意非凡,像是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通身舒畅,仿若每个毛孔都打开来了。要说为了这租借这四人抬的大红花轿和新姑爷的这身行头,冯氏可是花了老本儿。如今让村里人人都啧啧称叹,也可谓是花得值得。
早在先皇打下江山不久,曾经和辽人交战。当时先皇身边的近卫折损过半,逃到了并州,多亏了当地的一名女子掩护了他。他在后来曾经找寻这名女子,却没有寻到,于是便下旨称所有并州女子在出嫁当天可以凤冠霞帔,享受半幅銮驾待遇。
而新郎在这天也可以穿上九品公服,过上一把九品官员的瘾。所以并州的女儿嫁人,总是比他人多了一份雍容华贵,而娶并州媳妇的新郎在成亲这一天也被人戏称为新郎官。
及至当今皇上继位,便下令全国可以同享此殊荣,此风在整个大宋迅速蔓延开来。毕竟,有哪家的新人不希望自己的大婚隆重华贵呢。只是这样做的花销大了许多,普通百姓很难这般讲究,更何况是乡下了。
而冯氏却因为种种原因格外担心柳子然待自家姑娘不好,挖空了老底也要办这样一下,将来,他柳子然若是拿之前相看的事情说道,方秀秀也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当初可是你用大红花轿抬回来的,可不是走上门的!”
男方家请来的喜娘已经三次催妆,方秀秀这才由方德夏抱上了轿,意为不舍娘亲“懒上妆”。本来新娘上轿应该由长兄抱上去,但是方德春的年纪已经不青,在镇上经营油铺又鲜少干活,前一日在家里试过实在是抱不动丰满的方秀秀,便是干惯农活的方德夏从屋内到轿上的这一段路也是走得颇为困难。
站在轿旁的刘子然见自己记忆中的倩影变得全然不同,脸色不禁难看了起来,却又无法发作。
冯氏跟在身后,不舍地哭泣,口中呼喊着:“我的乖女啊——你嫁到了那边可要好好的啊——可不能被欺负啊——要是有人给你气受你就告诉娘,娘替你大嘴巴子扇他——”周围观礼来的乡亲们哄堂大笑,赵氏和夏氏面面相觑。这
娘亲“哭上轿”是嫁女的习俗,一般做娘的都要在姑娘上轿时哭上两声,嘱托几句,多是说些“好好侍奉公婆,敬重丈夫”之类的嘱咐。
但是眼下冯氏见了姑娘上轿,满心地不舍,哭着哭着竟说上了真心话,而且哭得越发地收不住了。
见到乡亲们笑话,赵氏和夏氏赶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搀住冯氏,“娘,小姑嫁给这么体面的姑爷哪能过得不好呢,又是进了城里,是去享福呢。”
赵氏也赶忙接口道:“就是啊娘,我们都知道你舍不得秀秀,但是这上了轿可不能动弹,这才能平安稳当呢。您再哭下去,小姑也放心不下,真要动弹了就不好了。”
赵氏这么一说,果然好使,冯氏赶忙收了哭声。乘着这个机会,方德春从屋里端出了装在簸箕里的茶叶和米粒,往轿顶上撒去。方德夏点燃了鞭炮,在噼噼啪啪的声中起了轿,方德春抱着簸箕随轿而行,意为“送轿”。
村里的孩子们兴奋地在点完鞭炮的地上翻捡着没哟点着的鞭炮。大人们纷纷进了院子,正式开席。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漆身吞炭的身影走进了院中,似乎没有料到是这般的热闹景象,愣在了当场。
夏氏以为是村子附近的叫花子,听说家中办喜事过来讨些吉利,便抓了一把瓜子走过来,“快去别处,别在这儿碍事儿!”
那“叫花”却一动不动,只是恨恨地盯着正在各桌敬酒的方德春。夏氏感到不对劲儿,仔细地看了他的脸,失声尖叫道:“三弟——”
听到夏氏的尖叫,院内席间的各人都看向了站在院门内的来者。
咣当——
方德春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磕到石头碎成了两半。他的面色如土,一滴冷汗自他的额角滑下。
第四十四章丑事
方德秋没有说话,直直地盯这自己的大哥,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深入骨髓的恨意。
方德春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地颤抖蜷缩了起来,冷汗湿透了背后的褂子。
方德夏见到方德秋耳边轰地一声,惊得目瞪口呆,赶紧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大哥,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
准备吃席的乡亲们见到他们的异样,纷纷议论了起来,也并不敢打破他们的沉默。
这时,只见冯氏从屋内扑了出来,一把搂住了方德秋,拍打着他嚎啕大哭:“你个没良心的——你去哪儿了啊——你可是要要了我的老命啊——”
方元本也走到了久未见面的儿子面前,细细地打量他的全身,用手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了两行老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方德秋看着老泪纵横的爹娘,也流下了泪来,屈膝跪下,哽咽道:“爹,娘,儿子回来了,让你们二老担心了。”
方德春见方德秋放下了戾气,乘机走上前来,搀住方德秋的胳膊:“三弟,你回来就好了,爹娘天天为了你都吃不下饭。当初事情咱们进了屋,你听大哥给你解释……”
方德秋本想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在全村人的面前先不发作,但是见方德春如此恬不知耻地套着近乎,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翻滚的愤怒,挥出一拳,狠狠地打在方德秋的脸上:“呸!你不配叫我三弟,我没有你这样要我性命的大哥!”
方德秋被他这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撞倒一桌饭菜。赵氏尖叫一声扑了过来,扑打着方德秋:“老三!你发什么疯——”
方德秋一把把她甩在一边,撸起袖子再朝方德秋打去,院子里的乡亲们炸了锅,上前拉架的拉架,劝说的劝说:“德秋,有什么事儿好好说,今天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你也回来了这不是喜上添喜吗?什么事儿能值得对自家兄弟动手……”
“住手!孽障!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们三个都跟我进屋!”
方元本大喝一声,三儿子的性格他了解,既然在人前对老大动了手,肯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缘由。老三话里的那句“要我性命”让方元本的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无论如何,家丑不能外扬,得把他们三个叫回去屋里。
方德秋好似愤怒的公牛,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脸上泛出沉甸甸的朱红来,大口地喘着粗气,还是压了下去,转身跟着方元本朝着屋里走去。
方德秋用手捂着脸,嘶嘶哈哈地痛呼着,也走进了上房。方德夏躲在人群后想要留在院子里,方元本的一个眼神让他不得已摸摸鼻子跟了进去。
赵氏和夏氏被勒令留在外面招呼宾客,冯氏摸一把眼泪鼻涕也进了上房。
里屋里面,方元本坐在炕上,方德秋固执地跪在他的面前,一言不发。方德秋和方德夏见到他这个样子,也跪了下去,垂着头不说话。
方元本面沉如水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们,“说话啊,怎么哑巴了?老三,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你一回来就在秀儿的喜宴上对你大哥动手?”
“爹,这个事儿你得问他,问问他做过什么好事。”
方元本看向方德秋,方德秋缩缩脖子,低声开了口:“那个时候,我们赶上了海溢,船翻了,我们躲到了船底下,等到浪小了才爬上了船底……老三的腿受了伤,不能用劲儿,我和老二实在是划不动了……要不然也是一起死,我们也是不得已的……”
“大哥,这是你的主意,我当时可没让你那么干。”方德夏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所以你就把我推下海,我不肯,你还砍在我抓着船底的手上是吗?”
“混账!”
方元本大喝一声,站起身来,抬起一脚就朝着方德春踹去,在地上转了一圈,捡起炕上的鸡毛掸子,没头没脸地朝着方德春和方德夏打过去,两人只好抱着头,不断地讨饶。猛抽了一会儿,鸡毛掸子从中间断裂开来,散落了一地的鸡毛。方元本又捡起地上的长凳,朝着两人身上砸过去。
冯氏原本被吓得愣住,见老头子抄起了板凳,赶忙扑了过去:“你要干啥?你要打死他们呀——你不如打死我得了,你冲着我来啊——老三,你也不说句话——你的心也太硬了——”
冯氏也顾不得屋外的宾客会不会听到,抱着大儿子和二儿子抱头痛哭了起来。
方元本把手里的板凳扔在了地上,看向了仍旧跪得笔直一言不发的方德秋:“老三,你来!你来帮爹揍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方德秋自刚才就一句话也没有说,看着爹痛揍两个哥哥,脑海中不断想起那天的情景。
自己伤了腿,发起了烧,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大哥正在把自己往水里推。自己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右手死死地抓住船底翘起的木板,抓得鲜血淋漓,大声求着大哥放过自己,求二哥救救自己。二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坐在另一边上恐惧地看着自己。大哥举起翻船时乘乱抓住的砍刀,朝着自己的手背砍下。
在昏迷之前,自己的眼前一直是大哥那冷冰冰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松掉的船板,在碍事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丢弃。
再次醒来,已经是在陈大人的海船上了。
自己在昏迷的时候抱住了一块漂在海上的木板,没想到竟然会撑到被陈大人的船员救上船。到了船上,他们给自己医治了伤处,之后自己就随着他们继续在航行。
陈大人远洋归来,圣上龙颜大悦,让所有的海员都班师回朝,自己也不得不跟着到了东京,不是编内的士兵没有饷钱,方德秋一路风餐露宿走回了家中。
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方德秋缓缓站了起来,右手紧紧地攥起拳头。
冯氏扑了过来拉扯着方德秋,“老三,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也差不多就得了——你这是要让这个家散了啊,你冲着我来得了——”
说着,抓起方德秋的拳头朝着自己打过来。
第四十五章取舍
“你给我闭嘴!滚到一边儿去!”
方元本朝着冯氏呵斥,他知道,老三心里的这股气不撒出来,这件事就没有办法善了。
方元本的心中也是一阵阵的发凉,知道老大凉薄,但是为了自己居然朝着嫡亲的兄弟下手,难道是自己从小没有教好吗。
老大和老二做得太过,万一闹上了衙门,这是杀人的死罪。便是不上衙门,这件事情传了出去,自家从此也没办法在村里过下去,城里的油铺怕是也要够呛,当今之计,唯有让老三把这口恶气出了,自己这一大家子,还有回到往日里的可能。
“啊————”
方德秋猛地收回了拳头,抱着头蹲在了地上,闷声大哭了起来。这是老实人被逼到了绝境,无可奈何的妥协。
方德春和方德夏都跪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冯氏见到了方德秋这样,心中也是酸涩,坐在炕上抽抽泣泣地抹起了眼泪。
方元本长叹一声:“老三——气也出了,关起门来,咱们还是一家人……爹知道说这个话对你来说是诛心的,但是……眼下你也看见了,今天是秀儿大喜的日子。因为梅花抬给了县城里的王家做妾,秀儿也嫁给了县城里的读书人,大郎也进了县学读书……眼下咱们家的境况,正一天比一天好。你……你能不能把这件事儿压下来,忘了它?就算是爹求你了!”
说完,方元本作势屈膝要跪下来。
方德秋哪敢让爹给自己下跪,用力地托住了他爹的臂膀。
但是忘了大哥对自己下的杀手,忘了二哥的见死不救,又何尝容易。
方元本见方德秋迟迟不吱声,便又用力地向下跪去:“爹知道委屈了你,你……你要如何怨恨我我都接着,但是爹也是为了这个家,你大哥的名声现在不能臭!”
方德秋死死托住他爹,“爹,你别这样,我知道了。”
见到儿子被自己逼得答应了,方元本的心中苦涩,再次长叹一口气:“你们都收拾一下出去吧,外面还有客人,别让人家见笑了。”
方德秋的心里此刻如槁木死灰一般,这几个月来,他的心中一直揣着强烈的恨意,他要走到大哥的面前,让他看看自己,让他看看自己手上的疤痕,当着爹娘的面前问问他当日为什么就能那样狠心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但是到了现在,方德秋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在爹娘的心里,也就是如此而已。
顾不得他的凶险与委屈,维护着风光得意的大哥才是最重要的。其实,方德秋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报官或是如何同外人说,他只是想要在爹娘的面前,讨一个公道。
“爹,若娘和孩子们呢?我刚才怎么没看到?”
屋里其他的人神情一变,冯氏转着眼睛心虚地地下了头,方元本又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三,是我们对不起你……”
再看在屋外吃饭的宾客们,此刻也是忐忑不安。
老方家碰上海溢死掉的老三居然又回来了!虽说穿得破破烂烂像个花子一样,但确实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啊。
没想到一回来,就先和自家的大哥打在了一起,尤其是他的那一句“要我的性命”,更是给了村里人广阔的想象空间。
虽说几个人进了正房的里屋去谈,但是大家间或地也能听得到方元本的怒吼,方家老大和老二的呼痛求饶声,还有冯氏哭天抹地的哭泣声,更让大家惊奇的是方德秋的那一声长呼。究竟是怎么了?
方家说他家老三是海溢被浪卷走了,还有什么内情不成?老三家的和几个孩子被分家分出去,又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这一餐饭,大家吃得静悄悄的,都在竖起耳朵听着上方那边的动静。
忽然,只听一阵苍凉的大笑声,虽说是笑声,但是听起来也像是哭声,饱含着满满的悲怆。饭桌上的重任面面相觑,这,可是疯魔了不成。
只见方德秋带着一脸的泪痕,神色木然地走出了上房,他没有去看在座的乡亲,弯腰捡起他扔在门口破烂的包袱,径直出了院门。
走出了院门外,方德秋提起袖子擦了把脸,沿着村间的小路向着方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刚才爹居然告诉自己,以为自己在海溢中丧生,延煜的身体又不好,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给分了出去。
初见自己痛哭流涕的母亲还说,“总不能为了他们娘儿几个就带累了一家子人!”
荒唐,太荒唐了!这就是自己敬重的爹娘,这就是口口声声后悔不已的兄长。方德秋的脸上又浮起扭曲的笑容,明明心中愤怒,失望,委屈,心疼,却只能摆出这样一个畸形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什么也也不能做!
“方家三弟!”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方德秋转过头去,只见是赵四家的一溜小跑冲了过来。
赵四家的当初为了传唐氏流言的事儿被方德春倒打了一耙,还气得自家男人对自己动了手,心里一直恨那方家老大恨得牙痒痒。但是方德春人住在城里,日子又过得顺风顺水,自己便是想要找补回来也没有机会。
今天方家办喜事,她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又被她家男人逼着过来,便想着狠狠吃他一顿,哪成想居然瞧见了这样的热闹。
看见方家老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瞅着没人注意便追了上来,如今唐氏的男人回来了,要是知道了她传唐氏的闲话总是不好,她得赶在别人说之前替自己辩解辩解,顺便给缺德的老方家上点眼药挑点事儿那就更好了。
“有什么事?”方德秋皱着眉头看兴高采烈的赵四家的。
“啊,没事儿,那啥,我吃完了,要去江氏那看个花样,咱们正好一路走过去。”
方德秋没有心情和她说话,但是她又只说是顺路,又不好赶人,便闷不吭声地往前走。
赵四家的见方德秋不说话,也不尴尬,自己打开了话匣子:“老三啊,你刚回来,这几个月,你们家可是发生了不少的事儿呐。你看家里没个男人就是不行,一看你不在,你大哥和大嫂他们可真是欺负人,不是我当你的面儿这么说,村里的人都觉得他们两口子不地道呢。你说当时都以为你没了,呸呸,瞧我这张嘴,你别在意啊。当时你不在家,按理说老大老二他们当哥的不就应该照顾弟妹和孩子们,他们可倒好,四郎就是咳嗽两声,赵氏逢人就说是痨病,会传人,气得你媳妇不得已才分了家……”
方德秋当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内情,脚下顿了一顿,放慢了速度。
第四十六章等你回来
赵四家的见状更来劲儿了,“分家就分家吧,但是你们家的分家可真是不公平。你说镇上的铺子给了老大,但是也有你的一份儿啊。还有这住的房子,田里的地,不应该都有你们家一份儿,但是你大哥和你二哥不知道怎么说服了你爹娘,就让你媳妇他们这么分出去了,住在那倒了一半儿的老宅子里,只得了十亩的地,连家里的鸡鸭都不舍得分上一只。
也就多亏啊,你们有个好姑娘,桃花这丫头虽然年纪小,但是懂事儿,还自己上城里去卖饼子赚钱,瘦瘦弱弱的天天挎着两个大筐往县城里走,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看着都心疼。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没分家的时候你大嫂就收了刘家的礼,说服了你娘把桃花卖给邻村儿老刘家的残疾儿子,你家桃花气性大,把那小子给咬了才黄的,你娘为了这还把桃花给揍了一顿了,好家伙,好些日子都下不了床。”
方德春听到这些,感觉一股火气自胸中翻滚了起来,喉头泛起了一丝腥味,死死地压住了,继续听赵四家的说下去。
“这桃花争气,研究出了一个做酱肉的法子,还卖给了城里的云天阁呐,送着四郎去县学里读书,你们家现在连牛车都添置上了。”
说到这儿,赵四家的羡慕地吧唧吧唧嘴,有些酸溜溜地说道:“但是啊,就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你娘和你二嫂前阵子还去你们家闹了一通,说这方子是祖传的被你媳妇偷了去,啧啧,连里正和耆长都惊动了,最后被审了清楚,纯粹是胡扯,你爹说是你娘犯了癔症。”说到这儿,赵四家的又有些幸灾乐祸,老方家最近可真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按理说各过各的也挺好,但是前几天,你大哥自己去了你们家,不知道说了什么混账话,还被你媳妇放狗给咬了!你说他自己不正经吧,回来了你们家这边儿还说是你媳妇不守妇道,正好被我和几个媳妇给听了去,隔两天又说是我瞎掰,你我是这种人吗?唐氏那么贤惠个人,我何苦去抹黑她?说他这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怕遭雷劈……”
说到这里赵四家的愤愤不平了起来,没有注意方德秋气得通红的脸色。
“什么?他竟然敢这么说?”方德秋咬牙切齿地问。
“可不是,黄天在上啊,我向着老天爷发誓我绝对没有扒瞎,他方德春真的是这么说的,时候又不承认……”
“噗——”
这些日子的流浪生活本就让方德秋的身体不太健康,今天又是大怒大悲,各种情绪憋在心里,赵四家的一番话,更是让他怒急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不住地咳着。
赵四家的见到方德秋吐了血,也惊得慌了神,她是想要在方德秋的眼前上上眼药,但是可不想把人气得吐血,这要是被自家男人知道了,还不得把自己打死。
“老,老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样,没事吧?用不用叫个大夫?”
方德秋一口鲜血吐出,脑袋反倒清醒了些,之前在胸中憋屈着的愤懑之感似乎也减轻了一些,他弯着腰摆了摆手。
赵四家的见状也顾不得圆去找江氏的谎,转身快步地离开,走远几步后跑了起来,生怕和自己扯上关系。方德秋擦了擦嘴边的血,满怀着热切的想念与愧疚朝着家中走去。
与方家的热闹不同,唐氏正在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饭,白菜炖猪肉,酱茄子,杂鱼炖豆腐,韭菜炒鸡蛋,清炒菠菜,再加上一锅贴得金黄的饼子。
左左右右闻到香味挪不动步,乖巧兴奋地守在灶台旁边,等着喂食。
唐氏不许延煜干活,非让他好好休息,无奈便拿了一本书靠在炕头上看着,渐渐地睡了过去。桃花和延烨怕会吵到他,轻手轻脚地挪到牛棚去给小黄刷背。
小黄很爱干净,给它刷毛时享受地微微眯着眼睛。延烨平日里照顾得精心,连家里酿酱油的黑豆都被他偷偷喂了不少,小黄一身黄褐色的皮毛油油地发亮,比刚买来的时候又大了一些。
江氏上午来过一趟,见到延煜教延烨认字很是羡慕,就让壮娃也过来跟着一起听听。只可惜壮娃性子活泼,根本就坐不住,才听了一会儿就嚷嚷着要出去玩。谁知一向惯着壮娃的江氏却突然发了狠,把壮娃抓过来打屁股打得啪啪作响。
壮娃嚎啕大哭,江氏也一边打一边哭,延煜见实在不像样子,便收起了书不再教了。延烨拿出了一颗自己珍藏的麻糖才让壮娃止了哭泣,江氏带着壮娃回家后桃花觉得不高兴,哪有去了别人家里打孩子的道理。唐氏只叹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夏天愈加的热了,烈日炎炎,炊烟冉冉,唐氏坐在灶火前早热得一头的大汗,桃花见状便拿了小板凳坐在唐氏身边打着扇子。
左左右右一改刚才的乖觉,突然朝着院门口大叫了起来,唐氏和桃花向着院外望去,只见一个蓬首垢面、鹑衣百结的汉子走了过来,站在门外热切地看着他们。
桃花从没在村子里见过这人,有些警惕地站了起来。唐氏却猛地站了起来,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动作,整个人都麻麻地愣在了原地,看着他,慢慢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下来。
“若娘……”
半晌,方德秋只说得出这样两个字。
唐氏欣喜地用袖子擦了擦泪,脸上浮起一个大大地,满足地微笑,“你回来啦,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点儿进屋好好洗洗,我给你做了一身儿新的夏天衣裳。”
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知道你会穿上我为你做的新衣裳。
之前还有些忐忑愧疚的方德秋,此刻全身的神经都松了下来,心妥妥地放到了肚子里,脚下也实在地踩到了自家坚实的地面,全身的疲惫和不适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人也变得熨帖,“嗯,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父亲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吃完中饭后,三个孩子借口放牛,把家中留给久别重逢的父母。
别离后,历经的众多坎坷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为他伤的心,为他流的泪,独自一人拉扯着孩子面对方家的欺侮有多艰难,唐氏却一点也没有说。
只是欣喜地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延煜的学业有成,桃花多么贴心能干,延烨多么懂事,家中现在有了营生,添置了牲口,就等着他这个当家的回来。
方德秋呢,回来虽然只是不到一天的时间,但是在方家的所见所闻,赵四家的说的那些事情,他不用细想就知道唐氏有多么的辛苦,见她不说,他便也不提,只是憨笑着执着她的手,好似怎么也握不够。
后山的溪边,延煜、桃花、延烨还有念空几个人舒适地靠在阴凉下的大石头上,小黄不需要管它,自己就去溪边喝水吃草,悠闲地用尾巴赶着蚊虫。右右来回奔跑着追逐花间的蝴蝶,左左却惬意地趴在念空身边,享受着抓肚皮的服务。
这还是念空头一次见到延煜,桃花和延烨早已经和他玩得很熟,便放了他和延煜去说话。和桃花不同,延煜觉得沉默的念空实际很是早熟,便将他当做同龄人一般闲聊,念空间或也应上两声,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相处。
和桃花的缓慢生长不同,念空的个子窜得很快,才半年的时间已经隐隐要超过桃花了,桃花很是不服,“空空,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十一”
“什么?”桃花的嘴里简直能够放下一只鸡蛋,“你……你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大?”
念空看着桃花尴尬的傻样,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他已经长全的一口白牙,眉目如画,目送秋波,面若春花。
桃花看着越来越漂亮的念空看得有些愣住了,喃喃地说:“难怪你一直不肯叫我姐姐……”
延烨无奈地看着桃花,“姐你不知道啊?我还想呢,你干嘛欺负念空非让他管你叫姐姐。”
桃花不高兴地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抠石头:“连你也知道,都不告诉我。”
延煜见她不开心,便安慰她:“男孩儿长得慢一些,你看不出来也是平常,念空不会怪你的。”
念空走到桃花的身边蹲下,伸出手来拍拍她的头。
几个人玩玩闹闹,不知不觉日头已经渐渐落下去,念空已经回去了,左左还依依不舍地送了他一段才跑回来。太阳西下,天上升起了一片晚霞,映得整个天空都成了好看的紫红色,一片片云彩好像是泡在草莓汁里的棉花糖,柔软半化,很好吃的样子。
桃花躺在石头上着迷地望着天空,“哥,爹回来了真好。娘今天吃饭的时候真高兴,爹出事后头一回看见娘笑得那么开心。”
“嗯,我也觉得。爹回来了,我也放心了。”延煜也躺在一边,看着天空感慨着。
“姐,太阳看着像是鸡蛋黄……姐,我饿了……”延烨躺在两人中间,迷迷糊糊地说。
桃花和延煜相视一笑,“走吧,咱们回家吃饭!”
回到家中,唐氏已经在生活做饭了,虽然眼睛红肿,但是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方德秋已经洗了澡,头发规整地在头顶结成一个发髻,下颌的一撮短髯也梳理得整整齐齐,身穿一件艾绿的无袖?裆,露出两臂古铜色结实的肌肉,下身穿着一条靛青的长裤。腰宽背厚,剑眉星眼,虽然穿着打扮只是平常的乡下农夫,却透露出一股雄壮的气势来。
桃花眼前一亮,没看出来自己的爹长得这样仪表堂堂,虽然不是非常的英俊,但是充满了男性魅力。
先是问了大儿子的身体和学业,听说县学的先生说延煜今年州试很有希望后方德秋高兴得连说了三个“好”字。
轮到了桃花和延烨,桃花对这个爹并没有什么印象,不敢太靠前。延烨倒是开心得挂在了方德秋的身上撒娇。
方德秋搂着儿子看着有些认生的女儿心中有些愧疚,自己不在,女儿差点儿被卖给刘家的残疾儿子,也正是多亏了桃花,家里现在才能过得这样殷实。
以为桃花还在怪自己,方德秋的嘴又很拙,不会说什么哄她开心的话,便找出了自己带回来的褴褛包袱,掏出一个包着破布的球形,一层层地打开露出一个巨大的海螺来。
“桃花,你看这个,很大吧。爹想着你可能喜欢,就带回来了,你放到耳朵边上,还能有海潮声呢!本来,我还装了两只海星,但是到了汴梁就臭了……”说着,有些讨好地把海螺递给桃花。
桃花接了过来,那只海螺很大,几乎有自己的半个头大,像是一个圆圆的船形,在边缘上伸出一排长刺,处在雪白的外壁上还蹭着些海沙。
桃花不禁有些感动,看自己爹的样子,从汴梁回到家中的这一段路过得很不好,说不定连饭都吃不上,却一直背着这么一个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这个海螺外面的长刺很容易断,为了保持好原型一定保存得很小心,就是为了哄自己高兴。
桃花把它放到耳边,一阵海风的声音呼呼地吹过,桃花笑着说:“爹,真的会响呢,好像是在海边儿上一样。”
方德秋这才憨憨地笑了,又从包袱里面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还套着一个用牛皮做的刀鞘:“这个是我在船上的时候张家大哥给我的,烨儿,等你长大了爹就把这个给你!”
延烨刚才就一直眼馋地看着桃花手中的海螺,见到这个欢呼一声,忙要接过来玩。
方德秋递给了他,“小心点儿别割了手!这把刀子快着呢,一下就能割断指头粗的绳子。”
又打开包袱翻找着,抓出一把东西来给桃花看:“看,这是番人吃的大椒,辣的很,我看着漂亮就也抓回来两把,桃花喜欢不?”
桃花眼前一亮,不敢置信地接过来一个,仔细地看着,又闻了一闻。
没错,这竟是辣椒!
第四十八章大椒
青枝绿叶果儿长,辛辣甘甜任人尝。红装虽艳性刚直,亭亭玉立斗艳阳。
鲜红的辣椒在桃花的手中煞是好看,虽然已经有些风干了,但是闻起来仍有一股辛辣刺激的辣椒素香气。
见桃花把辣椒放在手里摸摸闻闻的爱不释手,方德秋也感到挺高兴:“桃花,你要是喜欢就把这些都洗洗,让你娘晚上给你炒菜吃!”
“不行!”桃花大惊失色,这么重要的辣椒怎么能吃!
见爹和弟弟被她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谄笑道:“我是说,这个辣……大椒这么好,我想留着种,爹爹,你带回来了多少?都给我好不好呀——”
说着上前拉住方德秋的袖子,小心地摇着。
方德秋头一次见桃花撒娇,桃花这个孩子一想倔强,但是一向只和她娘亲,从来不粘自己。眼下桃花拉着他的袖子,小脸朝他笑得灿烂,“爹爹”两个字叫得娇声娇气,方德秋的心都化了,哪还有不同意的。
“好好,桃花喜欢就都给你留着。本来也是想给你们姐弟俩尝新鲜的,船上别的人都不爱吃这个,实在是太过辣嘴,我也是看着好看才要了一些。本来还有更多的,但是路上吃炊饼没有菜,我就吃了几个……”
方德秋见桃花喜欢,把他的破包袱皮摊在地上,仔细地把所有的辣椒都调了出来,一共有13个完整的还有两块半拉的在包里被压的。
“行了,这个东西等会儿再弄吧,赶紧来吃饭!”唐氏听见丈夫说在路上没有菜吃,就着炊饼吃这个,心都酸了。
晚饭热了热中午剩下的白菜和炖豆腐,又做了一个家常的小炒肉,就是用地里的时鲜蔬菜炒猪肉,这道菜一家一个味道,当然不是每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