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宫》
正文一
一
我低声咳嗽,似醒非醒。冷宫寒意森森,就算拥着被子,凉意仍然透骨。热意涨上了我的脸蛋,伴随咳嗽,我喉咙尝着甜甜的腥味。我用手捂唇,松开手时,掌心一片殷红。
这咳血之疾越发严重了,我望着掌心鲜血,一阵心惊。
我侧头,睁开眼睛,正望见一面菱花镜。镜中女子病容惨淡,头发散着半掩脸蛋,我第一反应是极丑。一想到这极丑的人正是我自己,我怒从心起。
是谁如此大胆,竟然将镜子置于此处?让我看清自己竟然如此之丑!
我颤抖起身,衣衫不整,赤足踏在冰冷的青玉石地板上,解下了墙上之剑。剑鞘乌黑,浑不起眼,利剑抽出,剑身却光亮如镜,一道寒光照亮了这冷光,映着我的眼眉。此剑名秋华海棠,是我十六岁生日之时,大哥所赠。他说我性子刚烈,不输男儿,要的不是首饰脂粉,而是这森森利剑。
我虽然已入冷宫,然而仍是皇后之尊,断然不许别人忤逆侮辱。这冷宫上一个服侍我的宫女绿容对我无礼,被我用秋华海棠一剑刺死。如今服侍我的宫女名叫小黛,十七八岁,痴痴傻傻,不够机灵,还算老实尽心。
而如今我却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小黛竟然故意安置镜子在此,让我看清楚自己的丑态?
我心中一惊,一剑劈开镜子,随即传来让人心中发寒的清脆声音。那碎掉镜片哗啦啦掉落。那散开的残镜照着我的影,我只瞧见一名女子双颊深红如血,嘴唇却白得如纸,神色癫狂,宛如妖物。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见着小黛小跑而来。
她十七八岁,脸蛋只可算清秀,其貌不扬,却带一股子青春活力,我竟然觉得自惭形秽。阳光照在她发上,她乌亮头发上侧别一朵鲜艳的海棠花。
小黛见到我,眼中转过一丝畏惧,怯生生立在一边。我心中气愤方才减弱,未曾放下手中的剑,撒了一下裙角,在琉璃塌上半ko半躺。
一阵晕眩感传到我的脑子,我料不到自己身体竟然虚弱至此,却不愿意让别人看出端倪,于是细细眯着眼睛。我曾对镜自照,知道自己一双长长丹凤眼细眯时候,神色变换,会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小黛小心翼翼的打量我的神色,我瞧见眼里,不免感慨。
曾几何时,我需要别人的厌恶畏惧方才能安心。我从小性格倔强,心高气傲,却不曾想过要要别人对我充满恐惧。
阳光照在这森森冷宫,滑落在我身上,不曾将我照暖,却让我黑发中点点银雪分外醒目。那晶莹发丝闪闪发光,刺得我心口发疼。
我还是少女时候,要是发现乌丝里有一根银雪,会立刻拔下来,再提心吊胆许久,如今这白头发已经多得数不完了。而今年我不过三十七岁,和箫庭做了快二十年夫妻。我是一国之母,身为皇后身份尊贵,与箫庭青梅竹马,我爱他胜过自己,他如今却对我嫌弃厌恶,我已然许久不曾看见他身影。
这森森冷宫,一国之君如何有兴致踏入?我嘴角冷笑,眼带讽刺,知道自己必定是满脸幽怨。何况如今这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司徒贵人得宠,箫庭正与她甜i欢娱,早将我这个冷宫中皇后忘得干干净净了。
但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哀?
我人在病中,有时候不免想起曾经之事,那时候青春年少,箫庭是先皇最宠的七皇子,我是风雅宰相最宝贝的女儿风雅花间。我十岁时候,就与箫庭认识,一箭之缘,却是刻骨铭心,到最后永生不忘。
那一年秋天,正是皇家秋猎之时,我缠着父亲,让他将我扮成男孩,带我去猎场。我独自骑马,谁想到了半途,一只冷箭悄无声息飞来。
事后我才知道,箫庭被他几个哥哥相激,一时任性,想要证明自己年纪虽小却箭法不俗,就拿我来打赌。两百步距离,他开弓射箭,能射落我头上金冠,却不伤我半分。
他箭术果然高明,一剑射落我头上束发金冠,让我一头长发纷纷落下,却不曾伤我半点。射落了我的冠之前,箫庭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向我道歉,那双眼睛里却还有些笑意。箫庭大我四岁,我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他却已然有少年的英挺。
我对他甜甜一笑,然后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候,抽出鞭子在他俊俏脸上抽了一道印子,然后策马跑开。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了他,只知道当我第一次用簪子挑起口红,擦在嘴唇上,开始打扮自己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箫庭那英气又俊美的脸。我为他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少年时候,箫庭野心勃勃,他既非长,也非嫡,却觊觎帝位。然而他想要什么,我一定助他,无论对错。
曾几何时,我与他亲密无间,为他能登上大位,我竭尽心力,甚至因为操劳过度,染上这咳血之疾。只不过帝王无情,我又怎会想到,箫庭他一朝登上帝位,让我看到的却是这粉黛三千。我空担帝后之名,却得不到他宠爱怜惜,只能看到他眼中厌恶嫌弃。
他恶我满手血腥,心肠歹毒,惧我如毒蛇猛兽,将我缩在我幽幽深宫,不曾废我皇后之位,以示他并非无情君主,用那空壳一样的后位,犒劳我多年痴情用心。而我此生所求,又怎么会是区区权位?
皇后失德,满朝皆闻,举国皆知。花间皇后善妒,竟然用剑刺死箫皇怀孕的妃子,这件事谁人不知呢?我既然做出这等残忍之事,那么箫庭无论怎么待我,也不算过分。何况他不过将我禁足宫中,连皇后之位也不曾废去。
我恨他负心,恼他薄情,心知自己在世人心中宛如蛇蝎,而我本来也不算什么好人,更不稀罕自己锁在冷宫时候,有那司马才子,给我写长门之赋。
伴随我的,亦只有这秋华海棠,那剑光流转,是我唯一能依仗保护自己之物。
我满心酸苦,重病缠身,却不愿意示弱于人前。尤其这卑微无知宫女之流,更加不配看到我心中软弱。
我冷声呵斥:“急匆匆,是为了什么事情?”
小黛脸蛋红扑扑的,脆语道:“凤乐将军送来书信与礼物给娘娘。”
我心中冷笑,凤乐如今身在北陲,守着边关,竟然还不忘记寄来书信羞辱于我。只是他这样卑鄙小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这世人口中妖妇?
小黛手中捧着精致小盒,料想那盒中所盛,就是凤乐送我的礼物。她粗粗鲁鲁,也不知规矩,我还不曾发话,她就贸然打开。盒中之物黑糊糊的,呈粉末状,一打开顿时有一股古怪味道弥漫开来。
我以手掩鼻,心中怒极,也不知是怒凤乐还是怒小黛。我胸口起伏,狠狠咬着嘴唇,压下了胸口气闷。
“合上!”
小黛听我怒斥,慌慌张张的合上盖子,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凤乐是什么样子人,我早就心知肚明,又怎会不知他所谓送礼问候,不过是羞辱我的举动。我自然丝毫不信他心中存有好心。
他是将军府的公子,与风雅家府邸不过一巷之隔,与我也算一起长大,我早知道他是个狡猾无耻的虚伪君子,却不想他如今竟然能手掌一方兵权,风光如此。
箫庭尚是七皇子时候,三皇子箫衡为帝的呼声最高,凤乐便是箫衡器重的武将。没想到三皇子失势被杀之后,凤乐改弦易帜,也不知用什么法子,竟然能够得到箫庭的看重。这等朝三暮四的无骨小人,我多次提醒箫庭此人不可用,箫庭却恍如未闻,逼到最后,竟然是一句后宫不得干政。
我何曾想与他争执,惹他不快。只不过不愿意为了讨他欢心,却放任他身处险境。然而我句句肺腑之言,他却总是不听,好似我起意害他,到最后将我当成一个厌物。无论我说什么,他全当做我刻意挑衅。
我曾温言款款,对着箫庭说,这后宫三千,别人讨好你,或许有千般理由,我对你好,却不过是因那一片真心。
话入他耳,箫庭脸上却一片不耐。少时夫妻间的甜i,竟然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我却仍然记得与他成亲之时种种,那时他尚不是帝王,新婚燕尔,两个人甜到了极处。
我记得他举起黛笔,想要给我画眉,端详半天,却并未下笔,只调笑说我这一双眉生得极好,不需再画。
此刻垂头低望,一双手苍白枯瘦,不成样子。我举起手指,轻轻描过眉毛,压抑心绪,吩咐小黛:“凤乐信中写的什么,你念就是了。”
我自然知道,这信所写,定然是羞辱之词。然而我心中竟不愿认输,非得想要知道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那信开头,无非是寻常问候之词,我听在耳里,微微冷笑。若论客气虚伪,只怕无人能比得上凤乐了。我与他本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他给我写得信却是这般客气,不知就里的人看到,只怕认为我与他感情何等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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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二
小黛怯生生点头,抽出信纸。
我虽然已准备将羞辱平常视之,然而越听却是越怒。凤乐送我之药,乃是天青鸟的粪便,据说天青鸟生于南陲,常吃巨毒花草,粪便被当地人用来治疗咳血之疾。凤乐特意给我送来,用以治病。
他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辞,竟然暗藏讽刺,要我喝下鸟粪,辱我至深!
我就算死掉,也不屑于服下这等污秽之物。
那信后面所写,尽是他与唐国交战,几次险象环生,最后终于获胜。我心中冷笑,他如此写,不过是用他赫赫战功,衬托我处境不堪。通篇文字,全是他炫耀自己战功,不曾只字提起对我处境关心。这信中机关,明眼人一下都能明白。
亦只有凤乐这样虚伪君子,写信讽刺,也不落脏字,通篇堂堂正正,就算落在敌人手中,也寻不出半点错处。
我让小黛将信送到我手中,看着白纸上的字,只觉得字如其人未必是正确。那纸上的字体硬正,断不像凤乐其人。我手掌一动,将这封信撕得粉碎,雪白的纸片纷纷飞舞,散落了一地。
那信纸落地,宛如白雪粉飞。我喉咙一股热意涌来,连连咳嗽,那鲜血落在被褥上面,斑斑点点,宛如寒冬红梅,触目惊心。
我这病弱无力的样子,不愿意被人看到,对着小黛呵斥:“出去!”
小黛呆呆望着我,想是被我样子吓到,吃吃说:“娘娘,你的病——”她竟然走近我的塌前,我心中一惊,举起剑比着她脖子:“滚,否则我一剑杀了你。”
那森森寒凉的剑气刺着她的肌肤,小黛惊恐跑了出去,我眼前一晕,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宛如一片轻羽,落在如云端的被褥之中,只想要沉沉睡去。
迷朦之中,我无声一笑,更有许多不甘,若是被凤乐一封信给气死了,那岂非遂了他的心愿。我听着哐铛一声,是手中之剑坠在地上,敲出清脆声响。
我醒来时候,天色已晚,一缕月光从窗户射入,光滑流转,竟然极清极美。披着紫色披风,我起身,朦胧中听见乐声,竟然是从宫中的烟水湖边传来。
推开窗,我放眼一望,烟水湖边灯火通明,极是热闹。箫庭也不知道闹什么,兴致倒是很好。我心中刺疼,他没了我,犹能逍遥快活,我无他,却是生不如死。
鬼使神差,我起身取了梳子,梳理这一头长发,再从柜中取出我的百鸟朝凤裙。
这裙是箫庭吩咐工匠为我特别定制。青漓国有一种鸟儿名唤玉雀,长在南部深山,羽毛极为鲜艳美丽,像极了传说中的凤凰。箫庭为做这件裙,捉了千只玉雀,取其羽毛,命国中一流巧匠施展手艺,用金线将羽毛勾成这条裙子。
只为这一条裙,深山竟然再也看不见玉雀这种鸟儿,所谓劳民伤财,不过如此。
箫庭不是荒滛的皇帝,这等荒唐事情他也不曾做第二次。我感念他心意,收到裙时候,竟然泣不成声。时到如今,无论他对我何等无情,我也相信他曾全心待我。
百鸟朝凤裙方才拿出来,那裙上无数珍贵宝石就在月光下交织成光网,动人之极。
我将裙穿在身上,头发未梳,将秋华海棠藏在宽宽袖子里,在青玉石地板上盈盈一转,冷宫虽不曾点烛,却似光华流转。穿着这举世无双的华衣,我只觉病也似轻了几分。
那长长的衣摆坠于地面,我踏出了宫门,一路之上内侍宫娥见到我,都纷纷避让,脸色惊惧,竟都和小黛差不多。我心中想要大笑,别人恨也好,惧也罢,我素来不放在心上。我风雅花间任性自负,一生如此,到死不改。
杨柳依依,垂于湖边,我扶着汉白玉栏杆,临水自照,竟然看见一名华服艳丽的女子,头发白了许多。我痴痴的摸着脸蛋,我年纪也不轻了,那眼角微微有些皱纹,倒也不算太明显。我那肤色,少年时候莹莹雪白若玉,如今颜色冷了,却像是寒色的青玉。
压住了心中酸涩,我来到烟水湖边。看见一名女子,身着红色霓裳,翩翩起舞。我虽然被锁在深宫,却也知箫庭的新宠的司徒贵人便是爱穿红衣,舞姿尤美。
那一湖寒水在月色下泛着青色,被璀璨的灯光一映,光华灿烂。
湖中朵朵莲花,竟然是用白玉雕成,工匠手艺了得,那朵朵白莲栩栩如生,以黄金为莲茎,让着白玉莲花浮出水面。如此豪华贵气,也只有帝王之家方才能有。
而那司徒贵人,竟然以她那双纤纤玉足,在白玉莲花上翩翩起舞,跳跃翻腾。
她色极艳,舞极美,如此才艺,也难怪受到箫庭宠爱,专宠宫中。箫庭好舞,这宫中女子为讨她欢心,都精研舞艺,惟独这司徒贵人,天赋异秉,舞姿尤其优美。
我许久不曾起舞,看着司徒贵人舞姿翩翩,我心中终于凄凉。十五岁时候,父亲五十大寿,请来京中名伶漫红清。可惜漫红清突然受伤,不能献艺。我以红巾蒙面,代她起舞,虽然第一次献艺于人前,心中却不惧。
我也曾学武,然而到底是千金小姐,舍不得手中留茧,学不来高明剑术。虽然武功是半吊子水,体态却比寻常的女子轻盈。
那堂前一舞,我技惊四座,乐音未停,我躲身离开。箫庭将我追上,扯下我面上红巾,眼中含情。我与他花前月下,缠绵定情。那种种旖旎,恍如昨日。
音乐奏停,我激灵一醒,竟然看见司徒贵人宛如||乳|燕投林,飞入箫庭怀中,两个人旁若无人,竟然当众缠绵热吻。
眼前此景,刺疼了我眼,我脑中一阵晕眩。我踏步上前,声音微微激动:“箫庭——”箫庭抬头,眼里先是惊讶,随即眉毛皱皱。
司徒贵人眼睛里转着好奇,竟盈盈走到我的面前。她容貌极美,周身带着一股软腻之香,我只觉得她眉目依稀有几分熟悉,竟然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然而我与她素未谋面,司徒贵人冷声说:“你是哪里来的女子,好大胆子,竟然敢冲撞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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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三
司徒贵人声音年轻娇美,语气虽然刻薄,仍然觉得好听。然而我竟从她眼中看到一抹怨毒,也不知是否错觉。我脑中灵光一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眼前女子神态,竟然有几分像我当年杀死的夏妃。
箫庭对夏妃宠爱极深,我与他之所以会形如陌路,便因我一剑刺死了他心爱的女子,而当时夏妃腹中更怀有他的孩子。他深深恨我,怨我杀了他亲生骨血,从此对我心如铁石,再无半分柔情。
我独处冷宫,虽然痛苦欲狂,却不曾有半点懊悔。
如今看到司徒贵人,我心里猛然一惊,我虽将夏妃杀死了,那女人却深深刻在箫庭心里,甚至不免收集与夏妃容貌相似的女人,并且百般宠爱。
眼见司徒贵人与箫庭热吻缠绵,我已是心中刺痛,如今她年轻脸蛋与我生平最恨的女人重在一起,我更愤怒欲狂,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袖中之剑破袖而出,轻轻一划,便是一道极凉寒光,削落了袖口点缀宝石,宝石坠地发出清脆声响,听得我心生恍惚。我手中之剑刺向了司徒贵人的娇颜,她不曾料到我手中有剑,惊慌莫名,退后了一步。我本可划伤她的脸,看着她惊恐表情,心中突然一阵无力。
我仿佛看见夏妃对我冷冷微笑。我虽然能够杀了她,然而也无作用。她活着时候,被箫庭全心全意爱着,死了后,箫庭更是不会忘记。
这半分错愕,我已然被卫士拦下。司徒贵人受了惊吓,有如一只小猫,藏在箫庭怀中,轻轻发抖。她害怕的样子与夏妃并不像。夏妃委屈时候,楚楚惹人怜爱,别有风致。司徒贵人害怕颤抖时候,却是有几分失仪。
这世上只有一个夏妃,且已被我杀了,所以箫庭才这般恨我。无论他寻来多像夏妃的女子,这些庸脂俗粉又哪里能有当年夏妃的风仪。
我只感手臂被人捉住,顿时感受到莫大的侮辱。
那剑光一闪,一条带血的手臂落在地上,周围一阵惊呼。
我摸着头发,幽幽的说:“本宫是当朝皇后,谁要是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杀了谁。”
一时无人敢近我身,想是顾忌我皇后的身份,所以不敢向前。我虽然独处冷宫,但毕竟不曾废掉后位。要如何处置我,得须箫庭开口表态。
我眼睛也没有看别人,只死死望着箫庭。只要箫庭在的地方,我这一双眼就看不到其他人。
我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心中始终无法对他产生怨恨,只这么瞧着他,便觉得思念有如潮水,汹涌滂湃袭来。我看着他,一时竟然痴了。箫庭大我四岁,男人在他这个年纪,仍可以潇洒俊美,骨子里更多一分他青年时候没有的成熟味道。如今的箫庭,却比什么时候都好看,就连眼角的无情,也给他平添魅力。
箫庭安抚那司徒贵人,偶然抬头,眼睛里不曾有半分爱意,就连怨恨也没多少,我看见他手掌揉揉额头,显得有些不耐烦。我心口藏着对他最灼热的感情,而他却视我如无物。我心口一紧,竟有些盼他恨着我。
“皇后得了疯病,还不好好的请她回宫,休要让她在这里闹,失了仪态。”箫庭这般嘱咐,侍卫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
我方才想起,我是疯子之事箫庭早宣于宫中,而因为我有疯病,所以被禁足冷宫之中,不许外去。我本来不曾疯掉,只不过是箫庭想要将我禁足的借口。此刻听他当面说来,心中却是一凉。
我不住挣扎,不许别人近身,却被内侍紧紧的捉住手臂,连剑也挥不开。
“你们这些奴才,好大胆子,竟然对我如此无礼。”我又惊又怒,恨恨道:“我没有疯,没有疯!”
那咽喉涌来滚滚痒热,我连连咳嗽,挣扎时候,头发散在脸上,便是自己,对镜一照,也会觉得镜中自己已然疯癫。
“本宫是皇后,本宫命你们松手。”
我声音虽然凄厉,却是无人会听。我往日骄傲,如今却全化做可怜,那无数言语全堵在咽喉,不能够说出来,我摇摇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啊啊声音。
那足腕一紧,我双足竟然被捉,四肢被人紧握,接着我整个人被高高举了起来。这般屈辱,我从不曾受过。我整个人身体扭动,不住挣扎,却如到了岸上的鱼,因为离开了水,所以动弹不得。
我轻轻喘息几声,那嗓子似乎能说话了,我咬咬嘴唇,侧着脸蛋看着箫庭,心灰意冷,幽幽的说:“皇上,你既然当我疯了,何不废了我这个皇后。”
箫庭脸色木木的,喝了一杯酒,没有理睬我。
我脑子里慢慢的恍惚了,今日来此,我这般卤莽冲动,全因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
被送回凤凰宫,我整个人伏在床上,拥着被子,我想着夏妃,夏妃死了快十年吧,她生前可是个美丽的女子。
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温秀女子,她没有我美丽,却有一张秀润的脸,温柔得会叫人心里一动,眼角却似乎总带几分神秘。
这就是她,夏妃夏雪华。
她面似观音,心却如蛇蝎,我虽然不算心慈手软,却又哪里及得上她狠毒心肠。若不是我先下手为强,如今埋在土中白骨便是我自己了。
这后宫当中亦是刀光剑影,稍有不慎,便会香消玉陨。
她死我活,如今夏雪华软玉温香化做森森白骨,她固然不曾胜,我也一败涂地。那蜡烛光芒晃动,我眼珠一望,看着冷冷清清的宫殿,一股寂寞滋味涌上了心头。我老想着自己若有一个孩子,便不用如此寂寞。
曾经我肚中也怀过箫庭骨肉,孩子在三月里流掉,我心里极是悲痛,而自打孩子流掉,我更没有机会再怀箫庭骨肉。
这后宫之中,处处杀机,暗潮汹涌。我怀孕之后,处处小心,无论饮食起居,都是百般小心,每次早中晚三次向御医请脉。我只怀疑腹中孩子会流掉,乃是宫中阴谋,所以起意调查。而最后终究知道,那背后阴谋主使,正是夏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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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四
我咳嗽几声,脑子昏昏沉沉,似醒非醒。朦胧之中,似乎听见有人接近,我猛然睁开眼睛,唤道:“箫庭!”耳边却听着冷冷一声,是女子柔美嗓音,那声音里却带几分冷意。
眼前的五光十色散去,盈盈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司徒贵人。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显得有几分得意。我敛去脸上惊喜,手掌紧紧的捏住被子,只知道自己的表情必定十分脆弱。
我闭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只告诉自己,不用理会眼前这个女子。她年轻无知,我与她计较,不过是自堕身份。
我乃堂堂皇后,这等妖媚低俗的女子,又有什么资格让我看在眼里。这司徒贵人出身卑微,不过是箫庭偶然出宫,从乐坊中带回。她性子轻浮,张扬跋扈,依仗自己得宠,在宫中恣意妄为。箫庭纵容她,不过是因为她一张脸皮和夏妃相似。她要与我争风吃醋,亦只是让我轻鄙。
然而就算心里这般告诉自己,我却不能不在意。我想到箫庭对我的冷漠,对她的宠爱,那湖水边两个人亲热缠吻,亲密如此。她年轻美丽,我却已经老了。她得到箫庭注意,能在这宫中肆意妄为,而我不过是箫庭口中的疯妇,被内侍折辱,以极屈辱的方式送回这冷宫之中。
我的骄傲,不过像阳光下的薄冰,脆弱之极。我连在这卑贱女子面前,也没有了骄傲的力量。
然而我仍然努力做出骄傲的样子,我一生好强,不习惯处于这样的弱势。箫庭待我再怎么不好,也不过是我们两人之间事情,这个女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我睁看眼,冷冷的看着司徒贵人。
而她竟然不躲避。在从来,很多人都畏惧我这样子目光。因为我出身高贵,更因为我握着夺人生死的权利。而如今我一无所有,连我的目光也不能令人畏惧了。这偌大皇宫,除了小黛这个丫头,亦无人将我放在眼里。
“皇上,是不会来的。”司徒贵人走到我床边:“姐姐你是病糊涂了,怎么做这样子梦?”她举起手帕,掩着嘴唇,咯咯娇笑,那笑声好像银铃一样,动听极了。
她挨我挨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熏香味道。那味道虽然不难闻,我却感觉很厌恶。可惜我身子没有力气,竟然连移动一下也不能够。
“姐姐,真是可怜,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皇上说你发疯了,所以才提起剑,想要划破我的脸,做妹妹的又怎么会计较。”
我任着她自言自语,心冷着跟石头一样,除了箫庭,又有谁有资格让我难受?然而,我毕竟还不能全然淡定,我的心里一阵悲哀,不与她计较,是因为她不配,亦是我不能。
从小我便是天之骄女,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受到这样的屈辱?
待在这冷宫,我也受过不少折辱,然而从小肆意惯了,怎么也不能淡然视之。
我感觉整颗心在抽动,只盼望司徒贵人有什么话,都早些说完,好让我清净。我整张脸蛋冷着,不让自己lou出丝毫表情。
司徒贵人眼珠一转,落在我的右手。她竟然从我手中抽出秋华海棠,甜甜笑着说:“皇后的这把剑,就是传说中的秋华海棠吧。”
我手颤抖着,恨自己没有用,感受着剑被从我手中抽出,竟然没有力气抓住。我眼里喷着火,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司徒贵人早就被我杀了几千次。我本来想让脸上的表情跟冰雕一样,嘴唇却忍不住颤抖。
那剑是大哥送给我的,而如今被司徒贵人那涂着脂粉,十根手指用红红的凤仙花涂红的手握着。那卑贱的女子,竟然敢当着我的面,这么对我的剑。
伴随一声轻轻的剑吟,司徒贵人拔出了剑。那剑一拔出来,就带着森森的凉意,逼得人眉毛一冷,映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
“这剑好锋利啊。”司徒贵人娇腻的说,我恨她将身上腻死人的味道染在我的秋华海棠上。那股令我厌恶的味道,染到箫庭身上,也染上我的剑。我真想杀了她,恨不得她立刻死掉。
司徒贵人目光一冷,将剑对着我的胸口:“我倒要看看这把剑有多锋利。”她面上还带着笑,眼神却冷如冰,竟然一剑刺穿我的胸口。
我只感到一阵巨疼,低低呻吟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司徒贵人毫不在意抽出了剑,那血咕咕的冒了出来。我疼得脑袋一片空白,恨不得立刻昏迷,偏偏却又清醒,好象被竹签穿透的活虾,无力的挣扎。血迅速染红了被褥,一丝丝,一股股,我甚至能感觉身体在迅速的变凉。
司徒贵人笑得越发好看:“一剑刺下去,连个得病的疯子也杀不死,算什么名剑。姐姐,你这把秋华海棠,可真妄得虚名。”
我吃力说:“你——”
“皇上心里早没有你了,其实本没必要杀掉你。”司徒贵人目光一冷:“花间皇后,你还记得夏妃?当年你杀掉她时候,你好生残忍,连她肚子里孩子一起杀了。”她脸上没了妖媚之态,就显得颇为冷肃。
“你提夏妃做什么?”我低声咳嗽,忍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司徒贵人目光转动:“你不觉得我与姐姐长得很像?”
原来她与夏秋华竟是姐妹,我竟然还是因夏妃而死了。只是我又蓦然想起,夏妃本是夏将军女儿,并没有听说有个妹妹,而且司徒贵人若真和夏雪华有血缘之亲,又怎么会流落乐坊。
观她拿剑姿势,竟然不似第一次拿这杀人的凶器。如今的她满身杀气,那么她刚才柔弱无依,楚楚可怜躲在箫庭怀中,便是做戏罢了。
我伤口极疼痛,脑子反而清醒了,一时之间转过许多念头。我还不曾思索明白,司徒贵人又一剑刺在我身上。她竟然想将我凌虐至死。
料不到我的命竟然是终结在她手中。血腥味弥漫房中,司徒贵人咯咯一笑,声音竟十分欢畅,她竟因虐杀我为乐。
我一阵无力,整个人动弹不得,又有什么法子?
朦胧之中,竟然听见内侍那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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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五
我只疑是错觉,然而面前的司徒贵人竟然lou出惊惶之色。她面容一冷,一剑刺入我的心口,丝毫不差,面上的狠辣决断竟如一名刺客,而不似纤纤文弱的宫妃。
“皇上为什么会来?”我听着司徒贵人这般轻语,声音里带困惑不解,我亦如此。那一剑让我我疼得全身颤抖,接着感觉司徒贵人将一床被子加上我的身上。那厚厚的被褥掩盖了床上血腥之气,我也无力反应,只看见她那道身影如幽灵一般,消失在冷宫暗处。
这一切宛如梦境,我心脏微偏,司徒贵人那一剑虽刺得极准确,但也不曾立刻取走我的性命。然而久病在身,又失血过去,我虽然盖着厚厚一层被子,也感觉身体慢慢的凉了下去。
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有谁能医我?
我忍不住咳嗽,吃力侧过脑袋,看着箫庭。他穿着明黄|色的衣,在冷宫冷冷的烛光下,那明亮的衣服颜色,也是有些冷寒了。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淡,我的脑袋却有些热了,想着我这样死在他的面前,似乎也不错,总算夫妻多年,他看着我这般凄凉死去,也不会无动于衷。等我死了,慢慢的,他就不过记得我的恶,而只记得我对他的好。
我想说说司徒贵人,然而竟又觉得无此必要。从前就是这样,我与他老为这等事情争执,他认定我是争风吃醋,心性狠毒,所言无非是诽谤污蔑。箫庭对我误解甚深,此刻我若提一句司徒贵人不是,只怕他会立刻掩耳离开。
这样理由虽然显得可笑,可是我与箫庭之间,确实冷漠如斯。
曾听过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既然命不长久,也不想与他争吵,难得他来看我,我好想温柔的跟他说几句话。我与他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了。
“箫庭,你来看我吗?”我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暗哑,又轻又弱,我似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皇后莫忘记身份,要称朕为皇上。”箫庭眉毛微微皱着。
想不到我一开口,就惹他不快,果然是个厌物。我无声一笑,好在皇上宽宏大量,虽然被我冒犯,竟然不曾立刻走开。
大约我嘴角的笑有些讽刺,箫庭眼睛里lou出厌恶后悔。想他心血来潮,偶然来到这冷宫之中,许是念着旧情,突然想到我从前的好处,所以才来看看我。可惜我笑得不好看,不是他记忆中风华正茂的相国之女,而是杀了他心爱女人的冷宫疯妇。
我现今如此模样,如此性情,自然不能再被他爱上。我压着声音,低低温柔的说:“皇上既然来看我了,何不坐在床边,与我好好说说话。”我仔细的看着他,观察他的神色,看出他其实是想要离开,最后终究还是在床边坐下。
“皇后有病,就不要这么折腾了。”箫庭的口气生硬,略一犹豫,说道:“你好好调养,我会嘱咐太医,养好你的病。你若收敛性情,也不必老待在冷宫之中。你是朕的皇后,三宫六院的妃嫔自然不能对你无礼。”
他虽然说着劝慰的话,不过许是因为好久不曾跟我这般和平相处,那口气也说不上柔和,显得有几分怪异。
我也不曾怎么高兴,他要我做宛如花瓶一样皇后,有着尊荣与身份,却不能有丝毫逾越,这从来都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要的,一直都只是他。
然而箫庭自然认为如今这般待我,已是天大恩赐。我静静的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箫庭话锋一转:“然而你也不可得寸进尺,许多事情要知道分寸,不可随意干涉。”他似乎有些犹豫,最后直直望着我说:“若无必要,你也不必让我看见。”
我只感觉脸颊一下子烧得通红,他的目光刺得我心口发疼。我喃喃说:“箫庭!箫庭!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这么对我。”接着忍不住咳嗽几声,那咳嗽让我嗓音变粗了,我茫然呢喃:“箫庭,你怎么能这般对我。”
我这句话叫出来,声音凄苦得自己都吃了一惊。
大约我样子已然开始lou出疯癫之态,箫庭终于不耐烦,失望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这亦是人之常情,大约无论是谁,见着一个人总用哀怨的样子对着他,纠缠不休,都不免心生厌烦。何况箫庭已然是一国之君,也不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