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后宫里磨砺出的缜密心思让他将所有事都尽力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谁料半路上,居然杀出一个绊脚石。
绊脚石一手抱着琴,一手扶着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要是真的无辜,你干嘛跑啊?琴那么重,抱着也是一个拖累,还偏不肯放手。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此上心。不喜欢的就可以弃之如敝履了?
“见到我,有那么怕?前日里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得不得了呢,怎么两日不见,就变了心,想要和将军府的公子双宿双飞了?”慕容息烨露出一副被人偷走了猎物的样子,眼里满满都是危险的意味。
倾城小鹿受惊一般再往树身上挤了挤,像是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嵌进去。檐角的灯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灯光落在他身上,忽明忽灭。
谁见到他这模样都会心软的吧?慕容息烨无奈地扶额。在他面前任何人看起来都会是坏人。“我只是奇怪,那个杨云萧哪一点吸引你,可以让你答应去给他父亲祝寿。你明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各路达官贵人都会去,你不怕被别人看上,强抢了去?”
“谁敢和王爷抢人。”倾城咬唇小声嘟囔。
慕容息烨语塞。从倾城来的那一天,整个帝都就已经开始看他的笑话了。他答应去将军府就是公然和自己作对,自己免不了再被当作谈资。可是倾城的话让他莫名一暖。
原来早就承认是自己的人了。
“可是,本王就是不高兴你和我的死对头扯上关系!”
“那……也不能得罪到将军。”
“本王你就敢得罪了?”
“……”
倾城把琴小心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侧着身,没有去看慕容息烨。
将军府是一定要去的。他之前还担心自己会因为顶撞了杨云萧,没有办法混到杨毅五十大寿的晚宴中区。杨云萧昨天亲自来请他,哪里去找推辞的理由。
那个人说过,前面的几步都走得很成功。最关键的一步也已经完成。他去将军府的话,慕容息烨再不高兴还是会去。平日里矛盾不断,在宫外如同陌路的两个人终于要见上一见了。对他威胁最大的两个人,一旦凑到了一起,其中一个人出了事,另外一个决然脱不了关系。从此他的江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而自己总算是报了仇。
还不必亲自动手。
失神间,肩上一暖。慕容息烨脱下了自己的狐裘披风,披到了他身上。原本没有觉得冷,突然间却觉得寒风刺骨,吹得心脏都微微疼了起来。他回头一笑,眸中落进慕容息烨复杂的颜色,他原本以为会在他眼里看到的疼惜,全然没有。反倒满是猜度和狐疑。
慕容息烨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这般看不透一个人。到底他要藏得多深,多想躲避自己,才能让自己的眼睛平静得没有起伏。他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向自己,故意向前倾了倾,鼻尖都快和倾城的触到一起,他慌乱的呼吸都扑到息烨脸上,眼中还是沉寂。
到底有谁才能打破那样的沉寂?必定是曾心如死灰,才至如此吧?就像是五年前的自己,以为可以得到救赎不再怨恨自己的。可是,都说了留不住,强求得到的,只会是无尽的痛苦。
曾经坠入过深渊,才会知道,不管顶峰有多么危险,都比谷底好过。
倾城感觉肩上的手松开了,慕容息烨转过身去,背影萧索。
“王爷会去吧?”倾城拿不准他的脾气,万一他当真不去,那精心策划的一切就会作废了,到时又要从长计议。
“反正你都要走了,见不了几次了,本王如果心情好,就会去那老废物府上走走,顺便祝他明年不用再祝寿了。”慕容息烨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倾城便等王爷来。”
“嗯。”他点头。身影消融在夜色里。
又不走正门。这就是王爷的作风?
倾城抬眼,墨色的天空又开始酝酿起一场雪来。这个绵长的冬日,像极了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一副平民装扮,粗布衣穿在身上,脸上满是风霜,看不出如今一点儿倾城之色。他在凌渊城的一个小酒馆里干活。初雪一落就会变得忙碌,因为要收集到上好的雪水酿酒。惜国质子死在云国皇宫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从明林山收集完雪水跋涉回来。
他疯了一样逮住路人就问,是真的吗?云澈他……死了?!
路人一脸嫌恶,一把将他推开,背篼里装了雪水的竹筒骨碌碌滚了一地。他呆愣了许久,就在凌渊城的大街上失声痛哭起来。
一切都在那一刻分崩离析。
第七章起疑
“倾城,我的话在你的耳里已经没有丝毫分量了。”
愣神间,紫云找到了他,言语间是作为姐姐真正的痛惜。
如果你知道我的痛苦,就不会这样说了。可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只能把它埋在心里。就算那个人死了,化成灰。那些事情,都还将是秘密。烂在他的肚子里。
他正准备开口,紫云微叹,白色的水汽飘散在空气里。“你还记得我们见面的那一天吗?那是……三年前了吧……每个人都感叹时间过得很快。其实只有回头看时才会真的有那种感觉吧……”
三年前,他已经不再是酒馆的小伙计了。甚至都不知道师傅究竟去了何处。炎热的夏日里,他赤脚在路上走着,被太阳照得火辣的地面烫得他的脚都起了泡,白皙的皮肤也被晒得发红。他好像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自顾自地一步又一步走着。马车过来时,车夫吼了几声他都置之不理。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个疯子。可是又想,上哪儿去能找到这么好看的疯子。就算你是男的,不能做我洛嫣阁的花魁,拿出去撑场面绰绰有余。还不知多少人会为你神魂颠倒。”说到这里,紫云浅浅一笑,想起那一日,她皱着眉头走下马车,他像是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一样顺势晕倒在她的脚边。
“你好像很清楚我是‘怜香惜玉’的人。肯定不会放着你不管。最初我回想那个场景,担心的总是你。如果你遇见的不是我,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开始担心起我自己来。我一向小心谨慎,若不是靠着你那张脸,你根本入不了我的眼。可是,我试过去打听你的身世,什么都找不到。”
醒来之后,紫云仔仔细细问过他,可是他说自己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名字都忘记了。换做旁人,在一点底细都不了解的情况下,紫云定然会把他扔出去,根本不会留在身边。正如她自己所说,多亏了那张脸,让她可以对他的一切都不去追究。
甚至给了“倾城”二字做他的名字。他的琴技也是紫云亲自教授的。可虽然他们是在凌渊城外相遇,她一直不肯把他带回到帝都。多半时间他都呆在沧州的茗烟阁里,也是在那个地方成就了他“第一琴师”的名声。才终于说服紫云让他来帝都表演半个月。
表面看来,他只是太在意所谓的名声,不想自己空背着虚名,想要在洛嫣阁证明自己的实力。但紫云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从“救下”他的那一天开始,她对倾城再好,都没有阻止她自己探听和他相关的任何消息。偏偏是找不到,最让人担心。
倾城的眼睛里,藏了太多秘密。
“姐姐……”倾城觉得那些话都到了嘴边,却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三年来,多亏姐姐收留照顾,倾城才有今日。所以……我……我实在是不想为姐姐惹来任何麻烦。”
“那样最好。若有一天我发现你骗我,就不只是一刀两断那么简单。我是做什么生意的你清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查明你是谁的!”
倾城觉得心里一紧。冷风拂面,他下意识裹紧了慕容息烨为他披上的狐裘。“姐姐放心。”
紫云不再说话。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梧桐失神。
倾城清楚紫云是真心对他好,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他不想骗她却不得不骗她。他的身份特殊,大概不是紫云的能力能探查到的吧?
如今这世上都不过那么几个人知道。
一转眼,就是青阳将军大寿了。
将军府内一片张灯结彩的热闹场面。各路达官贵人悉数到场。除了,烨王。
他不来倒是情理中的事,没有人觉得惊诧。
倾城站在房顶上,眼眸扫过坐着觥筹交错的人们,意料之中的没有发现那个身影。他的琴已经摆到了台上。对于这样的出场,紫云有过几分担忧,怕他会被当做刺客。抓起来倒还好,这可是将军府,抬眼随处可见配着武器的人,若是当场把他处死了,岂不是太冤?
不过杨云萧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让他尽管放心。
只可惜,那个人没有来。
他一袭喜庆的红衣,从屋檐上飞身下去,掠过宴席中间的通道,尽量不触碰到达官贵人们,以免惹来麻烦。他自己本身就已经够麻烦了。
稳稳停在台上,他转身,躬身行礼,正要坐下来。原本喝彩的人群倏忽间静谧下来,又一阵桌椅的声音,已经跪了一大片。倾城在台上,将就着跪在了那里。
“吾皇万岁。”
缙云帝亲临,算是将军莫大的荣幸了。他挥手平身,随口祝福了几句。眼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阵,脸色阴沉下来,“怎么,息烨真的没来?这等事情他都能缺席,真真是!”
“哪有那么严重!臣弟不是早就来了么,不过今日穿着低调了一些,所以皇兄没看见。”一边说着,慕容息烨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众人看到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青阳将军五十大寿的喜庆场合,他竟然一身黑衣!徐三跟在他身边,一向沉稳的人见缙云帝亲自来了,也为主人捏着一把汗。更为自己。他身为属下,当然有责任提醒王爷注意场合。
缙云帝眉头紧锁,一脸怒意。慕容息烨半点都不紧张,周围的人都还站着,他却神色自如地拣了个位置坐下,斟了一杯酒,面对杨毅扬起一个“谁都看得出是虚假的”笑容。“本王今天走到半道上才想起是什么日子。匆匆赶来,自罚一杯。希望将军明年还能活到今日。”他将酒一饮而尽。
原本要发作的缙云帝闭眼思忖了一下,他明白慕容息烨是故意为之,但是好歹要顾及将军的颜面,不能在他的寿宴上发脾气。“大家坐下吧。杨将军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为云国立下了汗马功劳。自然会万寿无疆。”
既然皇上都打了圆场。众人就又都坐下。只有倾城看到慕容息烨嘴角的一抹诡笑。
第八章修罗有泪
“朕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各位看表演的兴致。”慕容风临坐到息烨旁边,招呼杨毅也坐过来。三个人一桌。
“云萧!”杨毅吩咐了一声,杨云萧手掌一拍,倾城的手便放在琴上。动听的曲子从他指尖流泻而出。
“还真是默契。”慕容息烨眉角一挑。
“这个伶人真是不错。看来爱卿之子很是用心啊。”缙云帝轻描淡写地评论,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弟弟在一旁黑着一张脸。
杨毅一副武将之风,摇头道,“臣一介武夫哪里懂得音律这样高雅的东西。不过是云萧自己的心思罢了。”
慕容息烨终于抬头,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将军谦虚了。谁不知道你饱读诗书,除了不怎么会打仗以外,其他方面样样精通啊。”
“鄙人不会,难道王爷还会了不成?要不下次由王爷代鄙人出征,为云国赢下一战?”杨毅矍铄的双眼紧紧盯着息烨,恨不能在他身上烧灼出两个洞。穿着黑衣来就算了,还要大放厥词,真是一点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好啊!本王倒想试上一试。”息烨也不顾忌,口无遮拦。
缙云帝脸色一沉,把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息烨!说话要有分寸!”话音刚落,倾城正好弹完最后一个音。众人纷纷鼓掌。缙云帝也抚掌而笑,喊了一声好。然后他看着倾城退下的身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朕怎么觉着弹琴的人看上去有几分熟悉呢?”
“听云萧说,是从洛嫣阁请来的。名头不小,被称作是‘云国第一琴师’呢。”杨毅接过话,注意到慕容息烨目光一寒。
“洛嫣阁——”缙云帝重复得意味深长。
慕容息烨“哗”地起身,“臣弟有些醉了,想在将军府里走走醒神。失陪了。”
他在众人的惊诧中离席而去。绕到将军府的后院,倾城的红衣衬得他格外顾盼生姿。他躲在阴影里,暗自笑出了声。“倾城你这一身红装,真是容易让人多想。”
“只有王爷的脑袋里才会装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吧?”倾城不屑地冷哼一声,手指移到了琴弦上。
“到哪里都带着你的琴,也不觉得是个累赘。”
“只有人才会成为累赘。”倾城说完,拨动了琴弦。不是什么曲调的开头,只是随意地拨弄一下。
慕容息烨点头表示对他那句话的赞同。脚刚往他那边移了两步,忽然两个黑影飞落下来,挡在了他和倾城中间。
他微微一愣,旋即嬉笑起来,“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穿黑衣给将军贺寿呢,没想到还有同道中人。”
黑影没有搭理他,亮出武器就向他而来,他灵巧躲过,折身到了倾城身边。“两位不觉得劫色更好?本王的命不值几个钱。”
危急关头还没忘记出卖自己。倾城翻了个白眼。慕容息烨终于要死了。他五年的付出和等待总算是没有白费。忽然刮来的风,吹得他的红衣猎猎作响。他的瞳仁第一次被紫色完全晕染,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显得有几分诡异。
“本王今天不知哪里出毛病了,一时心血来潮跑到这里来送死。倾城还是走开些吧,万一本王死得太难看,尽管让皇兄前来收尸。你就不要多看了。”慕容息烨笑意未减,那两人手中的刀,寒光映到他脸上,眼中尽是嗜血的光芒。杀气浮散在空气里,连倾城都感到心惊。
原来竟然一直都是自己小看了他。他哪里是什么玩世不恭,空有地位的风流王爷。此刻慕容息烨的模样,就像是踏着彼岸花从地狱里走出的修罗。传言真真假假。倾城觉得自己已经隐匿得够深了。他盯着息烨的背影,默然后退,免得会有血溅到自己身上。
“没想到有人居然这么小瞧本王,派了你们两个笨蛋来刺杀我。本王原本可以不与你们计较,但是,企图让我死在将军府这么肮脏的地方,会让我做鬼都无法安宁的!”慕容息烨沉静开口,右手一翻,一柄精巧的袖剑已然握在手上,他身形一动,有如鬼魅。根本没有刀剑相碰的声音,其中一人已经摔落在地上!
另一人神色慌张,握刀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对着虚空晃着自己的刀,完全看不到慕容息烨在哪里。这才是——他今天会穿黑衣的缘故吧?似乎明知道是鸿门宴,还是来凑了热闹。至于这笔账他会算在谁的头上,就不得而知了。
“不要紧张嘛~”慕容息烨柔声细语,“虽然我穿着黑衣,可是要是你乱动,血溅到我的衣服上了。我师傅肯定会很生气的。”话音未落,黑衣人的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慕容息烨故意“呀呀”两声后退了很多步,一直来到倾城站着的地方。
扔掉了染血的袖剑,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服,稍稍松了口气。
“不自量力。杨毅未免太小瞧了本王。”慕容息烨冷冷说着,眸中结满冰霜。
倾城沉闷着一言不发。慕容息烨口中的师傅,该不会就是沧州冷月宫的宫主白潇吧?那个人生充满传奇的女子,会收下云国王爷似乎也不足为奇。真正奇特的事,慕容息烨居然走出了修罗场。
沧州冷月宫是云国的第一大杀手组织。七年前,因为哥哥中计被杀,十六岁的少女登上宫主之位,在天下人都准备看她笑话的时候,她不但独自支撑起了冷月宫,还手刃了每一个仇人。所以她与慕容息烨之间会有些惺惺相惜的吧?想要成为冷月宫的人,只有一个条件,便是活着走出修罗场。传说修罗场是一个大铁笼,新进入的宫人在一番训练之后会被送进去。五十个人,只有五人可以活着出来,穿上标志着冷月宫的白衣,成为正式的杀手。而一旦穿上白衣,就必须遵守一点,杀人衣不沾血。否则就会被送回修罗场,再来一次。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慕容息烨从地狱走出来呢?
第九章去还是留
“怎么,被本王的英姿惊艳到了?”慕容息烨侧过头,嘴唇都触到倾城的耳垂,对方还是没有给出反应。“倾城?!”
“我果然还是表演得太卖力了些。”息烨无奈一叹。扯着倾城的红衣就往回走,“这里不太安全。我怕整个将军府对我来说都不太安全。是非之地不能久留。”
一路拉着倾城走到慕容风临和杨毅的桌子,一脸嫌恶地对着杨毅道:“将军的后院有些不干净,快些派人去打扫了吧。本王都差点绊了一跤呢。”
杨毅不悦,碍于皇上面子,只招来了下人,吩咐了几声。
慕容风临看到息烨的那一刻,眼底掠过一丝震惊,旋即平静下来。目光转向他身边的人,“你就是倾城?”
被慕容息烨拽了一路,倾城总算是回了神,见是皇上问话,躬身答道,“是。”
缙云帝哈哈一笑,“前几日我还以为息烨你看上的是洛嫣阁的姑娘呢。”原本喧闹的宴席忽然安静下来,不时传出几声私语。
慕容息烨逍遥惯了,向来不拘泥于这些事情,再说之前他的事也是人尽皆知的,他坦然一笑,“不知皇兄觉得臣弟的眼光如何?”
“朕倒是觉得他真有几分眼熟。像极了某个人。”缙云帝把玩着酒杯,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惹得慕容息烨脸上乌云密布。
“呵,臣弟不过说笑。这样热闹的场合从来不是臣弟该来的。臣弟告退了。青阳将军须得事事小心,不然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莫名死在我的府上了呢。”慕容息烨甩袖,扔下倾城独自一人走向门口,徐三跟过去。觉得一颗心终于又回到了原处。
今日好歹没有出什么事情。
缙云帝瞥了倾城一眼,满是失望之色。好在息烨没有把事情算在自己头上。不知道能不能算一件好事。
倾城亦告了退,回后院去取回自己的琴。后院里已经被打扫干净,就连血迹也用尘土掩盖了。隐约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慕容息烨居然胆敢在我们府中杀人,真是不像话!”
“可是他不杀人,死的就是他。那两个人并非普通毛贼,他一人一剑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掉了他们。看来真是不容小觑。”这是……杨云萧的声音。
“嗯。”女子沉思地回应道,“他要是当真死在我们府上,事情不知道会变得多棘手。就算他和爹爹不和,再怎么说都是云国的王爷。倘若死在将军府里,爹爹定然脱不了关系。到时……”
“所以……不用多想也知道幕后指使的人是谁了,看来我们必须提醒爹多加防范。爹他位高权重,能想到这样的方法实在恶毒。不过慕容息烨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倾城?”
已经抱琴转身的人无奈有折了回去。“杨公子——”他看了看杨云萧旁边一身月白长裙却没有丝毫温婉气质的女子。
“这是舍妹杨绮月。”
“原来是杨将军的千金。”
杨绮月一改方才的将女之风,换上一脸别扭的笑容。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倾城公子有礼。公子真是天人之姿,小女很是倾慕。”
嗯?!倾城脑中一炸。怎么刚刚甩开了一个难伺候的王爷,又来一个男儿心的将军之女?“倾城谢过小姐厚爱。天色已晚,再不回去估计紫云姐姐会把在下关在门外了。”
“那有什么关系!将军府地方不大,要留客还是有地方的!”杨绮月满眼期待,连一边的杨云萧都看不下去了。
“今日父亲大寿,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抱歉。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无法招待倾城公子,公子便先回洛嫣阁吧。”
有人打了圆场,倾城舒了口气,抱着琴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妹妹,你这样直接会吓到人家的。”杨云萧想到倾城方才花容失色的样子忍不住一笑。
“拐弯抹角才不是我的风格。”杨绮月痴痴地看着倾城离去的方向。“他真的快要离开帝都了?”
“怎么,你还想把人家绑在这里不成?”
杨绮月傲然一笑,“哥哥最懂我了。”
“……”
回到洛嫣阁时正门果然已经关上了。倾城只好从后院掠进去。
一落地就发现紫云在等他。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今天受到的惊喜或是惊吓都太多了。
“倾城。明日你便回沧州去吧。”紫云说完就走,丝毫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他也就不说了。精心谋划了这么久,他和那个人都小瞧了慕容息烨。谁能料到他竟会出身于冷月宫,试问能有几个人轻易动得了他?更不要说自己。他抚了抚琴身,“啪嗒”,弹出一个暗格来。暗格里是一把剑。他原本是要用这把剑杀了慕容息烨。可第一次在厢房里,他呆愣间生生错过了最佳时机。不过现在看来,他轻嘲自己,如果那时动手,肯定会被慕容息烨藏在袖中的剑率先划破咽喉吧?
五年的时间,他归来只是想要看他的灭亡。可是,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好不容易和慕容息烨扯上点关系,一次不成功不能代表全部,可笑的是那个人要的是一石二鸟。
太贪心总归没有好下场。
紫云如今对他处处留心,自己多说一句,就多一分危险。连睡觉都要紧闭着嘴生怕入梦太深吐出了那个名字。生怕自己不经意间会湿了眼眶。
已经五年了,不知师傅究竟将你安顿在了哪里。他不让我知道,不让我拜祭你,不让我提起你,不让我想你。为的是让我可以放下。你为我付出了一切,我却只能袖手旁观你的离去,你如何忍心!我如何安心!
纵使前路坎坷,纵使所有的付出换来的都是虚无。我都不怕。我只希望以后如果能在黄泉路上遇见你,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曾辜负。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求自己可以不愧对你。
我会让那个害死你的人加倍偿还你所受的所有苦痛!
如果今夜想不到留下的法子,一切就需要从长计议了。
第十章将女夺人
倾城枯坐了一夜。抬眼时发现晨光投过窗棂投在了他身上。要瞒过紫云实在是太难了,他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不敢轻易冒险。即便她查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追根溯源,哪怕是查到师傅头上,对自己都是一种威胁。
既然一切都还需要从长计议,回去沧州倒也不算是荒废。毕竟冷月宫在沧州,慕容息烨在那里还有一段故事呢。
他用冷水洗脸醒神。东西没多少可收拾的,不过几件衣服和自己的琴。他抚着琴身,想着里面的机关也许可以做得更高级一点。比如弹出毒箭,要是瞬间致命的剧毒,还要避免自己平时不小心触碰到。要杀一个人真是一道难题。
难怪慕容息烨会拜入冷月宫。成为了杀手,才能更懂得如何不被别人杀掉。
倾城倚在轿中,恍然间想起慕容息烨点在他眉间的一抹寒凉。如果那个时候的自己睁开眼睛,见到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他到底会不会来阻止自己离开?
转眼,就到了城门。马车在城门外候着。慕容息烨总是这样,在自己以为他会出现的时候不来,偏要自己等到心冷。
提着包袱抱着琴艰难下来,倾城回望了一下凌渊城内行人寥寥的街道。冷风吹过,散落的发丝在风中飞扬。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去期待。
转身踏出了城门。意外的是,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等着自己的马车,而是骑着马,一身劲装的杨绮月。
“倾城公子真要离开帝都?”杨绮月双手勒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女之风毕露。她是哪里得到的消息?
“倾城习惯了平淡的生活,只要有一两个人捧场就会满足。帝都的繁华让倾城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所以还是离开比较好。”倾城垂眸,眼睫分割着冬日里没有温度的阳光。白皙的皮肤,樱色的嘴唇,如墨的发,修长的指。让杨绮月作为女子都羡慕不已。将门之后,不管男女都难免一身豪气,做事也是直接果断,根本不会细细考虑。
“如果我要你留下来呢?”
“哦?!”倾城来了兴致。怎么说有了可以不离开的理由,但他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只扬了头,用促狭的眼光看着傲气的杨绮月。
“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怎样!”杨绮月羞红了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倾城,像是生怕自己不盯住,下一秒他就会跑了。
既然都生气了,就不能不给她面子。倾城微微一笑,“不过半月时间多半呆在洛嫣阁里,帝都很多地方都没有空去看一看。算是留下了一个遗憾吧。”
他作势要走,杨绮月干脆横了马挡住他,“为什么要带着遗憾走?本小姐今天偏要你留下来。我还要带你游遍帝都的每一个地方——除了皇宫,你想去哪里只管和我说。”
“倾城谢过……”刚刚说出四个字,觉得腰上一痛,抱着的琴滑落到地上,自己则被杨绮月一把捞到了马上。他被杨绮月放在身前,环在对方怀里,还没能缓过神,马已经奔回了凌渊城。
静谧的街道因为马蹄声变得喧闹起来,周围商铺里的人统统跑出来看热闹。一时间居然有些熙熙攘攘。倾城的脸红得不行,都不敢抬头。他能想到自己又会变成帝都人的谈资。被剽悍的将军之女从城门拦下,然后强抢上马,只留下了飞扬的尘土,人不知去了哪里。
此后应该还会有什么香艳的添油加醋。
“你要带我去哪儿?”倾城往前挪了挪,尽量和杨绮月保持些距离,可是在飞驰的马背上,他的身体老是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他都能看到杨绮月羞赧又豪迈的神情。
“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她勒住缰绳让马停住,“你不是说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么?”
还好不是抗去她家。倾城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他抿唇轻笑,看了看周围,这里距离当年师傅开的小酒馆并不远。“你知道长街尽头的小酒馆吗?”
“知道啊。我很喜欢那里的酒,甘香清冽。不过几年前突然人去楼空了,此后我再没喝过那般好喝的酒了。怎么你也知道那里?”
“听紫云姐姐说起过……我想去那里看看。”要不是紫云盯得太紧,他不至于这么些天除了去将军府,连洛嫣阁的门都没有出。
杨绮月策马向长街而去。
慕容息烨一听到倾城要离开的消息就匆匆出了门。
如果昨天不是慕容风临说了那样的话,他不会丢下倾城一人在将军府离开的。那么很可能紫云不会忧心过度提前让倾城离开凌渊城。然,此生慕容息烨最怕的事情,不是死。他死过一次,是云澈救他回来,告诉他生命中还有太多东西值得珍惜。现在得不到,并不代表着以后还是一样。只要自己肯努力付出,就不会得不到回报。
他最怕的,就是有人再提到云澈。就算是已经冰封的心,也会被砸碎让他再痛上一次。
有多久没有真的去想云澈了,直到倾城的出现。那般相似的眉眼,让他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云澈无法代替,却比总是空着一颗心好受许多。
息烨还记得云澈说过,若有一天真能走出了这牢笼,他决然不会回去惜国。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不用去在意陷入争斗的漩涡里。息烨宠溺地看过那个人说这话时的表情,他抚平他皱起的眉,握他的手,吻他的唇。
他说,澈儿和我想的一样。我们终会等到那一天的。
快到城门的时候,回忆戛然而止。倾城的轿子还停在城门口,马车前却有一位骑马的女子挡着。他一愣,认出那是杨毅的女儿杨绮月。
事情转折得比他自己想得快多了。自己的担忧完全就是多余的。还在思忖间,杨绮月已经将倾城拉上了马,毫无顾忌人们的眼光,绝尘而去。
息烨隐在人堆里,知道一场好戏已经开演了。
第十一章许你不忘
回到王府的时候,徐三等在门口。他就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转身就预备离开。
“王爷——”徐三故意拉长嗓门喊了他一声,他一脸阴郁地回过身去,对着徐三厉声耳语一句,“不要以为你在本王身边呆久了我就不会杀了你喂狗!”
徐三讪讪一笑,“那王爷总不能让小人为难,靳大人都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了。”
慕容息烨拧眉,“怎么,什么时候我连他靳芝城都惹不起了?”
“自然不是。靳大人可是来找王爷求情的,小人怎好赶他走呢。”徐三果然是个很明事理的人,息烨赞赏地看他一眼。
既然是来求情,定然是要见一见。想来和那个澜妃不无关系。
一进前厅,就看到靳芝城端着茶失神。“靳大人不必多礼了。”说了不多礼,客套的话自然就不必再讲了,直奔主题最好。
“靳某前来叨扰王爷实在抱歉。靳某的妹妹澜妃靳芝菱前几日被皇上打入了冷宫,我想王爷并不知道。原本也不关王爷的事。可那天王爷在场,所以……靳某不知王爷可否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隆冬时节,冷宫堪比地狱。我不想妹妹受太多的苦。”
靳芝城了解得倒是十分周详。慕容息烨懒懒地倚在椅子上,手指放在鼻梁处,作出一副深思的样子。“本王那天的确在场。还不经意间听到澜妃说本王胆子大了呢……”
“那绝不是妹妹的本意!无心之过王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靳芝城顿时紧张起来,起身拱手躬身,冷汗都从鬓角滑下。
“靳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本王也只是说笑而已。不过后宫的事,本王如果插手的话,恐怕皇兄会不高兴呢。”你是嫌我得罪慕容风临还不够多吗?靳芝菱在后宫的名声连慕容息烨都有所耳闻,即便只是出入冷宫,一路上听小宫女们嚼舌根,十有就是说的她,现在才被打入冷宫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都不知道先前慕容风临究竟在忌惮谁。
“臣只要王爷在皇上面前略提一下即可。就算是降了位分也无所谓,能不呆在冷宫里就行。芝菱一向身子柔弱,是很难熬过这个冬天的。”这下在自己面前称臣了。
慕容息烨打了个呵欠,扬手,“本王会记着想皇兄提一提的。”靳芝城还没来得及言谢,他就起了身,背对着靳芝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靳大人还是和本王保持距离的好,你也不想重蹈覃大人的覆辙吧?”
说完他就从偏门离开了。留靳芝城一人在前厅里。
酒馆没有名字,挂着的也是一块空白的牌匾。倾城问过师傅,他只是说,不是世间万物都需要一个名字的。
可是连酒都不写上,有在长街的尽头。谁知道你是做什么生意的。让倾城没想到的事,无名的酒馆在生意惨淡一阵之后,突然就人多起来,甚至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更不怕你没有名字。
酒馆的门早已破烂,轻轻一推,木屑和尘埃落了一手。院子里满是枯败的杂草,中间的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那上面曾经挂满了装酒的竹筒。
已经是物非人非了。
当年他从云国皇宫逃离出来的时候,支撑着他的是一句话。“你记得,我是云澈,你是非叶。不管以后我发生什么,都不关你的事。从这一刻起我和你一刀两断,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不要等我,你等不起的。你能做的就是忘记我,离开云国。如果我也有机会离开,我会找到你的。”
他在凌渊城内丢了魂魄一样地走着。根本找不到离开的方向。最后他就在长街尽头看似空荡荡的店铺门口睡着了。
开门的声音把他惊了一跳,一个老者从里面出来,只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他留了下来。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把和云澈相关的任何消息都听到耳里。没有其他奢求,只希望他能过得平静。没有波澜,等到惜国接他回去的那一天。
他等到的却是他死在云国皇宫的消息。皇子慕容息烨将他推入了后花园的水池里,溺水而亡。他不过是邻国来的质子,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子,作为停战的条件,踩在刀尖上生存。
还是坠落。
从此那个名字就刻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