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田开桃花》
第一章天不作美
春雨添花,一山新色。
早春三月,嫩柳抽芽,山里有了朦胧的一层绿意,溪里的水却还是冰凉。
十二岁的方桃花从岸边扑进了水里,一身的湿,满脚的泥。手里用破布和树杈做成的简易渔网里除了几片烂叶子还是空空如也,她一屁股坐在河边的地上,瞪着溪水里欢快地游过的小鱼,好像正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看看阴沉沉的天,撑一把地站了起来,把所有的力气汇聚在右手上,朝着天空猛地竖起了中指,在听到一阵滚滚的闷雷后,又小心翼翼地收了来。
方晓桃是个很倒霉的人,就是天天带伞只有一天不带就会下大雨的那种。所以当她用捡来的一张彩票中了大奖之后,却在一个没有带伞的日子被一道闪电劈到了这里,成为了方桃花。
人倒霉,不仅喝凉水会塞牙,福气太过,是会被雷劈的。
这里是大宋朝,然而皇帝却是姓孙。这里的桃花,小小年纪被亲奶奶打成了重伤。
活成这个样,还不如让我死了得了。
躺在炕上发着高烧的桃花,常常模糊地这样想。
娘亲唐氏的眼泪和弟弟热乎乎的小手,让她挣扎着好了起来。
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一个没爹的乡下孩子,病死了,也算不得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
年前的时候,县里开油铺的大伯想要买宅子,二伯想要娶儿媳,奶奶冯氏不愿动手里的养老本儿,大伯二伯就鼓动着冯氏给他们拿了本钱去贩盐,说好回来翻倍孝敬她。(≈href=”lwen2”trt=”_blnk”≈lwen2平南文学网)
大宋的井盐由官府掌控,价格奇贵,一般人家都不舍得多吃。然而如果住在海边的,却能够吃到又便宜又好的海盐,尽管朝廷不让私自晒盐,但是海水是免费的,太阳是不要钱的,不晒白不晒,再严苛的刑律也挡不住铤而走险的人们。
当年桃花的爹和爷爷贩私盐才盖起了现在住的宅子,如今家中缺少银钱了,大伯二伯便又动了心思。
赶上了多年难见的海溢,大伯二伯回来了,桃花爹却没能回来。
金水村的刘家有个残疾儿子,十五岁了还得爹娘把屎把尿。好在刘家还有一个争气的姑娘,一顶素帷小轿抬进了金家,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家,便是一个侍妾,也是能往娘家拿银子的。
为了五十两银子,足够桃花的奶奶冯氏乘着唐氏下地,连拉带扯地把桃花带去了刘家。
刘家的瘫儿子瞧着桃花明媚的小脸儿笑得歪了嘴,倔驴似的桃花张嘴就咬掉了他一块皮肉。
没得着一个铜板的冯氏赔了刘家五百文的大钱儿。气急败坏的冯氏拖着桃花的辫子回的家,抄起扁担恨恨地打了下去。
方晓桃来了,成了方桃花。
桃花的哥哥方延煜在上房门前跪了两个时辰,表示再不去上学,留在家里种地,保住了桃花。
桃花低头捡起装了一下子芥菜的篮子,解下系在腰间的襦裙,谁知旁边却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桃花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这才放下心来。
小和尚名叫念空,目若秋波,面如桃花,漂亮得像是神仙身边的童子。
据说当年两岁的他傻傻地站在青山寺的门前,手里还捏着一朵墨菊。
却再没有人来找过他。
念空从不开口,也不理人,村民都说他是个愚的。桃花却觉得,这个孩子只是心里想的事儿多,懒得去理别人。
桃花已经在后山这个地方遇到过他多次,她满脑子如何赚钱变着法儿地折腾,念空觉得比起发呆来观察桃花似乎更有趣味儿,两人竟成了淡水之交的朋友。
“你吓我一跳,什么时候过来的?”桃花有些抱怨地问,他咧开嘴露出少了一颗牙红色的牙床。
桃花诚恳地说:“空空,你什么都没看到”
“……”回应她的还是一个“无齿”的微笑。
“空空,等我研究出了赚钱的法子,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念空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她的脸上还带着点儿没有消掉的青紫,却挤出一个傻兮兮的微笑,笑得眯缝着弯弯的眼睛,嘴角两边各有一个米粒大的小酒窝。头上的两个揪揪已经松散地歪掉,里面还插着几根草叶,身上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短袄湿了一半儿,下身麻布的长裙下摆沾满了河边的稀泥。一阵冷风吹过,她抱着膀子哆嗦了起来。
他张张嘴,露出怜悯地神色,从怀里掏出一块儿炊饼递给她。
桃花看着他手中的饼子,心里翻江倒海,自己这是被可怜了?
念空见她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没有动作,就又往前递了递说:“吃”。
桃花正在进行激烈地思想斗争,这,要和尚布施的炊饼,也算是化缘吗?
咽了咽口水,在家里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冯氏掌管着饭食的分配,虽然家里并没穷困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但是她却用克扣食物表达对他们的不满。
再三思量,她决定潇洒地接下饼子,:“空空谢谢你啊,那个……快要下雨了,姐姐要回家了,你也赶紧回去吧。”然后扭头就跑。
第二章心怀鬼胎
跑跑歇歇,桃花还是被雨浇在了半路上,所幸冻得发抖的身体经过跑动热乎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在地面上,干燥的土路上画出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渐渐都湮成了黑色。
“桃花!”远远地有人叫她,桃花抬头一看,原来是哥哥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大步迎了过来。
头上的雨被挡住,在伞面儿上敲出哒哒的节奏。老旧的油纸伞发黄泛黑,还裂了一条缝隙,哥哥小心地把有缝的一端转向自己。
“看你一直没有回来,母亲担心坏了,身上怎么身上湿的这么厉害,摔跟头了?摔坏了没有?”方延煜有些紧张地看着桃花,伸出手顺了顺桃花毛躁的头发。
自从桃花被冯氏打伤,唐氏就再不放心让桃花自己和冯氏在家。实在忙得没工夫照看,就让桃花自己出去玩儿,桃花正好借这个机会研究她的“致富之路”,就天天地往外跑。
“回来的时候泥太滑了,没摔坏,一点儿都不疼。”
桃花的心里有点儿酸,大哥是小辈里面最聪明的人,爹和娘顶住奶奶的压力揽下了家里大半的活儿让他去读书,他很有天分,才学了四年先生已经说他此次州试大有可为。但是为了她,他放弃了读书。
哥哥长得像娘,才十五岁的他即使穿着务农的粗布衣裳却有种玉树临风的儒雅气质,丝毫不像是农村里的人。下
田种地让他原本有些虚弱的身体愈发地不好了,桃花听见方延煜压抑地咳了几声。
“哥,你又咳嗽了,改明儿再去开点儿药吧,我去求咱爷。”
方家虽说大伯已经继承了爷爷方元本的油铺,但是方家并没有分家,桃花的爹娘老实,手里没有私钱,之前桃花看伤的钱还是她娘当了嫁妆里的最后一支簪子。
“不用,没事儿,老毛病了。县上的大夫看过的,说是外感虚寒,天气暖和就好了。你可别告诉母亲,知道吗?”方延煜点点桃花的鼻尖。
虽说是自家大哥,但是突如其来的亲密还是让桃花有点儿脸红。
其实她也知道,大哥的毛病她在现代也得过,静养再加上吃些滋养的药就能慢慢治好。只是现在吃得不好,大哥又每天下地干活儿,就越来越恶化了。
正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到了家。
这是一间典型的农家三合院,坐北朝南的三间上房是爷爷和奶奶冯氏还有小姑姑方秀秀住着。
方秀秀今年十七岁,是奶奶冯氏的老姑娘,也是她最放在心尖儿上的老疙瘩,又馋又懒胖得在村儿里是头一份。东厢三间住着二伯一家,西厢房住的就是桃花一家了。
方延煜一进院子就回了西厢房,虽说他现在开始跟着二伯他们务农,但是一有时间,还是愿意留在屋里百~万\小!说。
桃花除了哥哥方延煜还有一个弟弟方延烨,今年五岁了。一走进院子,方延烨就扑了过来,“姐,你挖了这么大一篮子芥菜呀,真厉害,明天我也要去!”
得益于桃花娘唐氏的良好基因,桃花兄妹三人都长得不错,小弟方延煜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桃花,头上四周刮得干净,只在中间留着一片鹁角儿,桃花一看见就忍不住伸出手揉他软软的头发,看他把小嘴撅得老高。
还没进屋就看见了大伯家的方梅花和方兰花坐在一起,看来今天大伯一家回乡下来了。
唐梅花正低头绣着手里的帕子,方兰花却在一旁翘脚磕着西瓜子,看见了桃花要进来一皱眉:“你怎么脏的像个叫花子一样,别踩脏了地下!”
大伯一家每隔十来天会回来一趟,听二伯家的菊花说,本来大伯应该每个月把账本和铺子里赚的钱拿回来,钱交给冯氏,账本给爷爷看。
但是这两年,大伯回来的倒是勤,却没有几次是带钱的,倒是常常回来向爷爷哭穷,要钱去周转。
桃花懒得理会她,挎着篮子转身就走。
方兰花看她不理自己,愤愤地叨咕:“看你那个泥腿子样,刘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不知好歹!”
桃花猛地回头,几步走到她面前伸出自己粘了泥水的手拍到方兰花的裙子上。
“是福气呀,可惜人家看不上我,嫌太小。说起来兰花姐你今年十四岁,配刘家的儿子不是刚好?我可听说这个刘家是我大娘给介绍的,她怎么没先想着自己家的姑娘呀?”
方兰花从桃花的手底下救出自己的裙子,气愤地:“方桃花你好大的胆子,我呸!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们家一样穷到卖姑娘……”
方梅花在旁边拉了拉兰花的袖子,梅花今年已经十六岁,是个文静的性子,最近她娘正在给她相看夫家,听说看好了给王举人家的儿子做妾,能够攀附上平陵县最大的地主家,大伯两口子欣喜若狂,每次回来都要好一通炫耀,也逼着爷爷奶奶要嫁妆钱。
桃花被气笑了:“是啊,我们家是穷,但是兰花姐你可别忘了,咱们可是一家子。我们家穷到卖姑娘,你们家在城里吃香喝辣,我倒是想问问大伯,有这样的道理吗?”
“哼!”在旁边里屋和爷爷看账本的大伯清了下嗓子。
“兰花!你娘怎么教你的,妹妹比你小,你得让着她。桃花,小小年纪跟谁学的牙尖嘴利,我们在城里的境况家里都知道,是你在这儿混说的?我们赚的钱还不是都是为了养这个家?”
桃花拉着小弟走出了上房,延烨小小的手紧紧地捏着桃花的手心:“姐,他们又要把你卖掉吗?”说着已经带了哭腔。
桃花蹲下来,把延烨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不怕不怕,爷爷已经答应了咱哥,不会卖我的。延烨你放心,没有人能卖姐姐。”
只见东厢的大门打开,大娘赵氏和二婶夏氏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进了上房,并没有看见蹲在水井旁边的他们。
桃花这才觉得不太对劲儿,大娘和二婶的关系哪有这么好。
二婶一直不满爷爷把油铺传给了大伯家,每次大娘他们回来都要说几句酸话。
二伯三天两头去油铺里转悠占便宜,大娘也一直看不上泼辣粗俗的二婶,她们俩怎么会这么亲密的走在一起?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难道她们俩家结盟了,要对付谁呢……
只能是自家了。
刚才的梅花和兰花,她们穿的是苎麻的衣裳。
她们每次回来,穿着打扮都是讲究的,俨然已经是城里小姐的做派。
尤其是兰花,喜欢在桃花和菊花面前炫耀,羡慕得菊花眼红,这次她们俩破例穿成这样……
厨房里奶奶冯氏正在指挥着唐氏做饭。
往铁锅里倒进一点儿胡麻油,把大锅轻转两下,让油铺得均匀,四个鸡蛋打散倒进去,油温正好升高,鸡蛋瞬间被烤熟,用铲子把蛋饼翻个面儿,再倒进去菜园新割的韭菜,翻炒几下,就可以出锅了。
冯氏在旁边不满地说:“少倒点儿油!家里开油铺子也不够你这么糟蹋的,你想喝油啊!”桃花的二婶儿夏氏刚才切了个白菜就躲懒跑出去了,她平时嘴上麻利,手上的活儿却总是干得邋邋遢遢,白菜简单切成了粗条儿就往锅里一扔。
冯氏指挥做饭全靠一张嘴,但是肉却必须由她来切。取出用桶冰在井水里的一小条儿
豚肉(猪肉),片下极薄的肉片儿,小心地下到汤里,原本清汤寡水的白菜汤浮起几朵油花儿。
晚饭非常简单,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白菜汤,桃花把摘来的芥菜洗干净了蘸酱,每人一碗稀粥再配上唐氏蒸的黍面儿馍馍。
屋里面分了两桌,爷爷和大伯二伯还有二伯家的二郎、三郎同桃花的大哥方延煜一桌。另一桌是冯氏带着女人们和两个小的——二伯家的五郎和桃花的弟弟延烨。
菜被分成了两份,每人一碗稀粥,馍馍应是一人一个放在盆里,但是唐氏并桃花是没有的,桃花当初不知道伸了手,结果唐氏被冯氏骂得很难听,好在冯氏并不克扣延烨的。
韭菜里的蛋饼,被分成两半放在菜的上面,煮白菜里的肉片也都被挑出来放在面儿上,有几片冯氏心里有数,只有她和小姑姑方秀秀能吃。
方兰花用筷子在碗里搅着稀粥,没有一点儿食欲,农村的饭菜她实在看不上,黍面儿的馍馍也粗得割嗓子,更何况她在进屋前吃够了带的点心,没有一点儿食欲。
赵氏也吃不下这些饭菜,就拿个一个馍馍递给桃花说:“桃花,大娘吃不了,来,你再吃一个。”
桃花心想我一个都没吃哪来的“再”吃一个,再说她有这么好心?
果然,冯氏开口了:“一天到晚什么都不会干的赔钱货还吃这么多?放着!现在来了勤快劲儿了,做饭的时候都上哪儿偷懒去了?我老婆子一大把岁数了还得天天伺候你们!”
爷爷在旁边听得心烦,“行了,能不能消停吃会儿饭?”
赵氏把馍馍放回了盆里,又故作关心地问起了唐氏:“弟妹,我刚才听见四郎又咳了?我担心四郎的身体,昨天在镇上问了蒋郎中,他说四郎的这个症状可能是肺痨啊!”
第三章被甩开的累赘
唐氏听她这么说勃然大怒:“大嫂,你这是什么话!四郎的病我们找大夫看过,说是外感虚寒,天气暖和就好了!你随口就说是肺痨,要让别人怎么想我四郎!”
不等唐氏说完话,夏氏就惊叫到:“天哪!肺痨可是要命的病啊,这病,这病是传染的啊!咱们这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的,把我们传上可怎么办呦——我们一家子命贱不要紧,这要是把爹娘给传上可咋办呀——”
男人那桌上,二郎和三郎有些担心地挪得离着方延煜远了些,方延煜尴尬地放下了筷子。
赵氏又接着说到:“老三家的你也别生气,二弟妹说的也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家里这老的老小的小,万一真有个好歹,老三在地下也不能安心啊!你看我们住在镇上,虽然挤了点儿也没关系,家里这边儿二郎眼看着也要说亲了,新媳妇娶来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咱们家老宅子还空着呢,那边儿又宽敞,山清水秀的景致也比咱们家这儿好上不少……”
桃花气得发抖,方家的老宅子在村子的最南边儿,早在十几年前就荒废着了。说是一套三合院儿,却是泥胚房,去年下大雨冲垮了一间,根本就不能住人。
然而这么荒谬的提议,家里却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冯氏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吃着饭,方秀秀一脸看好戏地看着母亲。
“不行,到了那边离家里的地太远了。”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
大伯这时也开了口:“爹,有件事儿我也该和全家透透底。您也知道,镇上又开了一家油坊,胡油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现在一样的生意两家做更是赚不着钱。我想着咱们也学别人再多进点儿别的货,开个粮油铺,但是本钱又不够。想要拼一把,赚点儿本钱,没想到把娘手里的老本也赔了,还赔了三弟的性命。”
他停了下来,作势擦了擦干干的眼角,“三弟不在了,我来照顾弟妹和孩子们本也是应当,但是店里实在是不景气……硬要拖着三弟家一起,反倒是拖累了大侄子……”说着,他捂住了脸哭了起来。
二伯也说道:“爹,二郎今年十八了,我和他娘想给他说个媳妇,人家一听咱们家的情况都摇头啊。不分家,咱们这样累死累活啥时候能有个奔头,四郎是你孙子,二郎和三郎也是啊——”说着,也假惺惺地哭了起来。
爷爷这才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你们这是商量好了啊……你们可还想着老三是你们的亲弟弟?”
冯氏忽然拍着桌子嚎哭了起来:“我可怜的老三啊——扔下老爹老娘就走了啊——不要脸的小娼妇,心黑手狠啊——克死了我儿又克我孙子——这是冲着我来的啊——我不死你不解恨啊——”
老太太哭得一咏三叹,拍得炕桌上的碗筷跳了起来。方秀秀在旁边拍着冯氏的背,冲着唐氏:“你非得要气死娘你才甘心啊!”
方延煜站了起来:“都别说了,我们分……”
“煜儿你住嘴!”
唐氏也站了起来,她的嗓音坚定柔亮:“大家的意思我明白,确实,德秋不在,我们娘儿四个给家里添了不少的负担。把我们分出去,我无话可说,将来我们的衣食住行也绝不会再求着咱们家人。但是有一点我得说清楚,咱们这个宅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看煜儿的爹现在不在就把我们娘儿四个撵到不能住人的老宅去……”
唐氏看看在坐的“家”人,大家都低着头,只有冯氏和方秀秀不满地瞪着她,方秀秀尖酸地开口道:“好好的宅子怎么就不能住人了?难不成还得我们一大家子搬出去给你们倒地方?”
唐氏嘲讽地笑笑:“小姑你也别着急,我当然不敢。”唐氏重重地咬着“不敢”两字。
“我们煜儿的病是怎么得的,大家也知道,是累出来的。什么肺痨会传人之类的,谁也不许再提,还有我们桃花的事,绝对不许再说。既然分了这个家,我和孩子们就再不是这个家的人,将来我这三个孩子的婚嫁,就由我做主,你们谁也别再搀和。”
冯氏尖声道:“谁乐意管你的小崽子!好心给说和个好人家还被你个搅家精给搅黄了!狼心狗肺,老三在的时候你敢这么跟我和你爹说话?也不怕天打雷劈!”
“娘,您也不用生气,就是德夏在,今天的这话我也得说出来,我行得正坐得直从不怕天谴。(≈href=”lwen2”trt=”_blnk”≈lwen2平南文学网)我们这五口人从来在家干的活儿比谁都多,享的福比谁都少。大伯和二伯家的孩子穿什么,我的孩子穿什么,娘,您真的看不见?平日里但凡有点儿好东西,从来都到不了我的孩子嘴里,就连大姐家过年送的节礼,也从来没有我们家的。”
冯氏四处乱瞟,不肯看唐氏的眼睛。
唐氏吸了口气,继续说:“德夏孝顺爹娘,孝顺哥嫂,爱护妹妹。我这个做媳妇的也努力地跟着这样做,有什么委屈我都认,但是眼下,你们要害我的孩子,这我不能忍。”
“老三家的,你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们要害你的孩子?”方德春又端出了大哥的架子。
唐氏疾言厉色:“不是害我的孩子?那大嫂怎么不把自家姑娘说给刘家的残疾儿子?大郎怎么不从私塾里回家帮忙?菊花和五郎怎么从没下地干过活儿?”
她又缓了缓气:“分家就分吧,其实你们也从来没把我们当过一家人。”
唐氏并不是平陵县的人,当年桃花爹和爷爷去贩私盐带回了她。对他的身世桃花爷爷说了死话谁都不许打听。
来到了方家后,冯氏很不喜这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儿媳,而且她的言谈举止都透露出一股和乡村格格不入又让她嗤之以鼻的高雅,一向老实听话的老三居然因为这个女人第一次和自己对着干,冯氏就更是把她视作眼中钉、肉里刺,即使她后来为老三生了三个孩子也不能让她满意。
而方家的大儿媳和二儿媳,就更不喜欢她了,只要她一出现,自己就眼见着就粗俗成了土里的泥,方家老大和老二时不时飘向她的眼神,也让她们恨唐氏恨得牙痒痒。
唐氏知道自己融入这个完全陌生的乡村存在着许多不易,然而方德夏的诚挚和小心呵护陪伴着她渐渐地适应了这里。
她学着做农活儿和家务,干得比谁家的媳妇都好,她孝顺公婆尊敬小姑,对妯娌也全力体谅宁可吃亏。她扪心自问,自己夫妇两个对这个家可以说是没有私心的付出了,她已经做到了“贤惠”的极致。
但是在刚才,看着他们一大家子的表演就好像是在看一出荒唐的大戏。
看看女儿脸上还没有消退的青紫,看看儿子被他们气得满脸涨红,她知道,这个家,实在是留不得了。
饭后,方老头和冯氏,还有方德春、方德夏、唐氏、方延煜留在了上房的里屋商议分家的事儿。唐氏说方延煜现在是他们家里的男人,分家的事他有权参加。
桃花想要偷听,谁知冯氏派了方秀秀在门前看着,还没等听到什么就被赶走了,只好领着延烨回了西厢房,焦急地等着消息。
桃花怒火中烧,他们都口口声声说自家在公中占了多大的便宜,要把他们赶到老宅去,可是他们不想想这个房子还是用爹和爷爷冒险贩盐的钱盖起来的,要不是被大伯二伯和奶奶怂恿,她爹也根本不会再去涉险。
唐氏现在早晚做饭,白天下地,即使是在最累人的春种时也不比男人少干。大哥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下了地却也干得很多,所以才累得犯了咳嗽。即使是桃花和延烨,也帮着干家务、浇菜园、挖野菜、喂鸡喂鸭,他们四口人根本就没有靠着他们养活。
第四章分家
上房屋里,方老汉和冯氏背靠北墙山坐在炕上。春天天气暖和,只在做饭的时候烧起一灶火,就足够让炕上热得发烫。
炕头上的草席烤得发黑,卷了起来露出平整的黄泥炕面儿,这火炕还是桃花爹去年新盘的,好烧又省柴。
方德春和方德夏肩并肩地坐在炕尾,这两哥俩儿难得地关系这样贴近。唐氏和方延煜站在地上,屋里谁都没有说话。
分家,在农村是件大事儿,做老人的都希望自己在的时候一家子和和美美,方元本也是这样。
三儿子一家受的委屈,方元本很清楚,但是在一个大家庭里就是这样,老实听话的孩子总是要比会哭的孩子吃点儿亏,更何况这些年他虽然还是这个家的大家长,然而几个孩子各有私心,他已经渐渐失去了掌控。
桃花被他奶奶偷偷送去当童养媳的事儿,才让他知道,大儿子二儿子主意大了,冯氏为了老姑娘秀秀也决定了要牺牲老三一家。
这个家,他已经不能说一不二了。
“行了,都愣着干什么,老大老二,这个分家是你们提出来的,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就一次说明白!”
方元本叹上一口气,打破了屋里的沉默,开口问到。
“没什么说的,全听爹你的。”方德春和方德夏赶紧回答。
“那好,油坊是我置下的家业,已经传给了老大,就不分。家里这边儿住的房子,除了我们老两口和秀儿住的,就留给老二。咱们家原来的老房子……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住,就给了老三家的,回头再去你娘那拿五贯钱修了……”
冯氏听到这里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吼吼地说:“我手里可没有钱,还五贯钱,一个大钱儿也没有!”
方元本皱着眉说:“你那有没有钱了我还能不知道?老房子去年就被雨水冲垮了,不修修你让他们怎么住?”
“那是我给秀儿留的嫁妆钱!你还是不是她亲爹?孩子在咱们家一天的福没享过,连个亲都说不上,你还克扣她的嫁妆钱?我苦命的秀儿啊——”说着,冯氏委屈地哭了起来。
“闭嘴!……秀儿为什么说不上亲你还不知道?……油坊和房子都归了老大和老二,家里的地分给老三家一半……”
方德夏听到这儿有些急了,急忙朝着冯氏挤弄眼睛。
冯氏又开了口:“那不行,家里的地是祖产,老三都没了,唐氏要是改嫁了怎么办?不行!”
唐氏听到这儿静静地开口:“爹、娘,这你们不用担心,我绝对不会改嫁,我要等着德秋回来。你们要是不放心,在分家的文书上写上也行。再说了,分家的东西我不要,都是给三个孩子的,您也可以在文书上说明白了。”
“弟妹,话也别说得这么死,分家了你怎么做我们可就管不着了。”
方德夏讽刺地说,从头到脚暧/昧地扫了一遍唐氏,延煜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方德夏缩了缩脖子。
“老二,都是一家人,别乱说话。但是爹,咱家这三十亩地可是爷爷传下来的,家里这么多口人还指着地里的收成生活。再说了,十五亩地,恐怕弟妹和四郎也种不过来。”方德春对着老爷子说到。
方元本看着装腔作势的大儿子,气急败坏的二儿子还有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冯氏,一股子凉意渐渐地在心底里漫延开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瞬间老了几岁。
“家里的地最南头儿的分给老三家十亩,地里的农具、家里做饭的家伙都分给老三家两套。家里的存粮给你们一石栗米,七斗黍子,七斗豆子,三斗白面。园子里的菜想吃的时候就过来摘,家里的鸡给你们十只,鸭子十只,猪等过年宰的时候有你们一份儿肉。你们屋的东西都是你们的,全都拿走……在去你娘那拿两贯钱。”
冯氏听了又跳了起来:“给他们这么多粮!家里人还过不过了?那鸡鸭都是我养的,你凭什么给人?”
“闭嘴!老三也是你的亲儿子!他们几个也是你的亲孙子孙女!地里的粮食没下来你想让他们娘四个喝西北风啊?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要是不想过了就滚蛋!”
方元本勃然大怒,朝着冯氏骂道。
冯氏见他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高高地鼓了出来,好似动了真格,也害怕了,恶狠狠地横了一眼唐氏不再说话。
“还有你们!”方元本转过头看着方德春方德夏,“你们要是不服就也都分出去,这个家还是你们老子我的!”
“爹,您说了算,我们听您的。”
方德春赶忙回答到,方德夏也赶紧跟着点点头。
唐氏和方延煜回到西厢房里,桃花正和延烨眼巴巴地坐在炕上看着他们。
唐氏笑了笑说:“已经分好了,咱们去老房子住,明天就请里正和望乡来签文书。”
望乡是村里赵姓的老太爷,在村里德高望重,乡长向朝廷申请给颁发了望乡的牌匾,其实村里的行政事务他并没有什么决定权,但是村里有个大事小情儿的都习惯请望乡来给说道说道。
“煜儿、桃花、烨儿,分家之后,咱们的衣食住行就全都要靠自己了。肯定会比现在要吃更多的苦,是娘对不起你们……煜儿,以后你就是咱们家里顶门立户的男人,担子不轻,你要扛得住。”
唐氏看着挺拔的大儿子,心里有些愧疚。
“娘,我们不怕苦。以后咱们自己的日子自己说了算,我觉得会比现在甜的多。再说了,我和烨儿也会努力,咱们把日子过好了,不让他们小瞧咱们。”
桃花扑到唐氏的怀里,撒娇地说。
唐氏的身上有一股暖暖的油香味儿,是用榨油剩下的料渣子洗脸的味道,让桃花感到了妈妈的味道。希望在现代的妈妈和爸爸也能用彩票的钱好好生活,不要再为了她难过。
桃花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念空给的炊饼,递给唐氏:“娘,你晚饭都没吃,来吃炊饼吧。”
“你哪来的炊饼?”寺庙里的炊饼是用白面蒸的,家里的白面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做上两锅,唐氏有些奇怪。
“……念空给我的……我之后会还他的……”跟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要吃的,桃花有些脸红。
“念空没爹没娘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后别再拿人家的东西吃。别人对你好,你要记得,人情要有来有往才好。你们吃吧,娘不饿。”
最后,小小的炊饼被分成了几分,进了他们娘四个的肚子里。
桃花觉得,这个圆圆的炊饼却是她到了这个世界以来吃过最甘美的东西。
第五章新家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
方桃花站在自己新家的门前感到深深地忧郁。
方家的老宅子是一个小小的农家院儿,同那边的房子结构一样,只是小了一圈儿。
北面有两间正房,旁边还带着两个小的耳房,一个用作灶房,一个用作仓库。院子的两面各有两间东西厢房,院子正中有一棵老枣树,每年夏天还能结出不多的青枣儿。院子的后面带有一片菜园子。
如果这个房子还是完整的话,当然是还不错……只是如果的话。
东面的两间厢房已经坍塌,正房东边儿的耳房也倒了一半,斜斜地倚在正房的东墙山上。房顶上的干草已经没了一半,西厢房上面隐隐能看见房顶上一条条的房梁。房后的菜园子里的杂草长得有半人高,倒是院子正中的老枣树长得郁郁葱葱。
走进屋里,泥胚的墙面布满裂缝,有几条宽的能透进来光线。窗户上的竹篾纸早就没了,一条条竖着的窗棱像是狱里的栏杆。好在上房的火炕还没有塌,做饭的灶台在西边儿的灶房里也还能用。
用牛车帮他们拉来铺盖行李的赵大强吃惊地问:“这还能住人吗?你们家老爷子可真够心狠的。”
唐氏带着延煜桃花他们往下搬行李:“没事儿,赵大哥谢谢你了,上房收拾收拾也能住人,我们娘儿四个就先挤一挤也不需要太大地方。”
赵大强看看鼓足干劲儿忙活着的几个人,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和桃花爹年纪相当,平时走得也挺近,所以听说他们家分了家就过来帮忙,看了他们这个境况,感慨老方家的人真是不地道,想着回去让他的婆娘张氏多照应照应,下了车也帮他们搬起了东西。
行李并不多,三两下就搬完了,送走了赵大强,几个人开始盘算着要怎么住。房子破烂的不像话,实在也没有多少的选择。
唐氏和桃花住在里屋,粮食是他们现在最宝贵的东西了,也放在了里面,延煜和延烨住在外屋。
简单分配了一下,就开始收拾了起来。西厢房的屋顶透亮不能住人,延煜就把里面简单打扫出来一间存放耙子、镰刀、锄头、斧子这些农具。
唐氏攻克最脏的厨房,把做饭的家伙事儿安置好了先得生火做一顿热乎饭,多年不用的火炕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得通。
桃花和延烨则是负责里屋外屋的擦灰铺炕。好在房子离着村南头儿的水井不远,延煜拎着桶子去那儿大水,注满院子里的大缸。
桃花小心地捧着盖着小被子的木头盆走到屋里,里面不时发出“唧唧”的叫声。
延烨在旁边小尾巴一样笑嘻嘻地跟着她:“姐,小鸡会不会冷,我晚上可以搂着她们睡吗?”
“行啊,你问问大哥,他要是不嫌你们臭你们就一起睡。”
桃花把盆子放在打扫好的炕面儿上,揭开盖着的被子,里面赫然是十只还没长出尾巴的小鸡仔。
再说冯氏虽然怕了方老头的怒气答应下来,却好像要割她的肉一样舍不得。
家里的四十只鸡鸭是冯氏的宝贝,虽然每天是桃花来喂食清粪,冯氏也得时时检查。每天一早更是得挨个儿摸母鸡的屁股,旁人绝没有机会偷捡走一个蛋。
等桃花来跟她要分家分到的鸡鸭,她竟然去赵四家借了十只新买的鸡仔儿充数。
当然,那两贯钱也没能要到,用了几罐糖油醋酱盐虾皮“等价”充数。
虽然分家上吃了大亏,但是唐氏却感到绝无仅有的轻松,多少年来,头一次按着自己的心意做饭,想着锅里煮的是能喂饱自家孩子的饭食,就有使不完的干劲儿。
一个灶头,两个炉台。大铁锅里炖上切成小块的萝卜,撒上一小把虾皮,铁锅的四周贴上新捏的白面黍面儿的杂面馍馍,出锅时再撒上一层葱花,就是一锅鲜爽的萝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