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青春流淌》
楔子
上部奋斗
楔子
多年以后,我与曹志高重逢在远离地面15o米高的空中花园餐厅。
电梯上升度堪比火箭,一眨眼功夫就从地面冒上来了。从圆弧形的落地窗看出去,街道与河流陷入深渊一般。在那河流中间,有几条船舶,系在浮鼓上,赛似玩具模型。我的心情陡然沉下去,因为我看见了一种类型的船,那上面的生活是我熟悉的。我灵魂出窍一般,思绪陡然飞出窗外,飞向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场所。
一位系蝴蝶领结的男性引导员走上来,问我包厢,在前边为我引路。我机械地跟走,意识的潜流在那些失落的岁月里穿行。有温婉而模糊的面影浮现起来,好像窗外霞光中飞动的蝙蝠。蝙蝠飞得这样高,令我有些惊讶。在远离地面15o米的高空里,她们翩跹起舞,也许只是为了召唤我,让我回忆起玉茭和谢宛儿来吧?将我生命中的珍宝与蝙蝠比作一气,并非唐突西施。因为蝙蝠萎锁鄙陋的嘴脸反衬出她们容颜的姣好妩媚。更因为在中国意象里,蝙蝠是一种吉祥的祝福。
餐厅走道七拐八弯,我的灵魂却伫足在另一个地方。心里恍如有一只蟋蟀,头顶的触须探入那一个早春的夜晚。在家乡昏黄的路灯下,街道曲折悠长。刚刚下过雨的空气格外清新,有点儿微凉。夜色深沉。不知为什么,那只藏在内心的眼睛看见的竟是道路旁电影广告橱窗,电影明星们面容幽暗地朝我微笑。我知道电影散场后,玉茭和谢宛儿就要走过来了。可是,她们结伴的身影迟迟不肯上场。记忆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当你追忆心中的焦点人物,闯入的竟是当时周遭环境。我怀想年少时青春女友,出现的却是文化局前那个油漆凋敝的电影广告橱窗。
曹志高已经在餐厅里等我。他本来要派司机接我,说让我先上来逛逛,他有一个会散了才能过来。我问清楚了他订餐的地点,说不要麻烦别人,我自己打的过来就可以。曹志高知道我的禀性,也不相强,在电话里说了“不见不散”,笑着挂了。
一见面,曹志高就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把另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半搂半抱地说:
“伙计,你也福了!不再是打枣竿子模样了。”
我在他的胸脯上捣了一拳,说:
“嘿,还这么结实。小牛犊子似的。”
曹志高说:“老喽,四十好几的人喽。”
我伸手捋了一把夹杂着白丝的鬓,感喟道:
“谁说不是呢。离着咱们在一起共事的时光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呢。”
曹志高拉着我的手,在餐桌旁坐下来。
侍者端上来精致的冷盘,盘边上有青葱的草叶作装饰。这草叶每叶三瓣,攒作一团,叶心有白色的斑纹,再作三瓣图案。却不是人工制作,而是大自然的造化。我的目光像蝴蝶飞落在草叶上,仔细打量它们,心里猛然洪波涌起,仿佛钱塘大潮漫过心的圩堤,因为我想起早年在江边,我曾认取过一株三叶草,经常去探视它。而眼前盘子边上作为点缀的正是所谓“三叶草”。
在我十八岁的日记本扉页上,我是那样神采飞扬地写道:
朋友,你认识三叶草吗?
三叶草美丽清雅,透露着无限魅力。传说,一叶的三叶草是祈求,二叶的三叶草是希望,三叶的三叶草是爱情。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率,人们才会现一株四叶的三叶草,而国际公认,那是幸福的象征。
十八岁那年,我在河校后门外的江堤上徜徉,偶然现了一株三叶草。让我欣喜而又感动的是,它的一支竟然顶着四片叶子。我读过诗人叶芝关于三叶草的美妙诗歌,没想到在生活中真的遇到它。虽然此前我并没有见过三叶草,但我一眼就从它的多数是三瓣的叶子中判断出它就是三叶草。
那时我刚从河校毕业,分配在一艘长江拖轮当水手。生活在我面前呈现一派铁灰色暗淡景象。那样粗重,那样忧愁,那样令人心怀悱恻;而三叶草的现却是如此明丽,如此欢愉,如此令人感动莫名。我小心地记住它的位置,决定要经常来看看它,观察它的生长变化。即使不能做到每星期都来,起码一个月要来一次。
凡是多愁善感的青年,总怀抱着一份成就自我的梦想,这是亘古不变的人之常情。面对那株三叶草,我灵光乍现地相信它与自己的命运相连。
经历了二十多年风风雨雨,早已淡忘了三叶草浪漫季节,没想到在这远离地面15o米高处的餐厅,我又见到了三叶草。虽然它没有象征幸福的第四瓣叶子,但是,三叶草本身就是一个惊喜,一个暗示,一个迟到的祝福,一个让人陷入青春伤逝的理由。
伤逝,是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流逝的不仅仅是时光,还有我们的青春,还有我们的情爱,还有我们永生永世的兄弟。那在九泉之下的兄弟啊……
曹志高从侍者手里要过酒瓶,亲自给我斟满一杯法国红葡萄酒。
餐厅里,内敛低调的欧洲装饰风格彰显传统的优雅气质。裹着辣酱的川味对虾个头饱满,肉质鲜美;澳大利亚最好的小牛肉让人回味无穷;国王岛的软壳蟹则是兼顾客人身份和口味的一道佳肴。新鲜的美食加上新鲜的空气――营造出宛如置身梦境一般的尊贵感觉。
“曹局长,”志高带来的办公室主任说:“您的客人不大动筷子呀。”
曹志高满面红光地笑着,说:“随意,随意。”
我心里出现一张寡白的马脸,那是马军,他定格在遥远的长焦距镜头里已经成为泛黄的记忆,而生活的河流还在一刻不停地流淌着。马军的脸消失了,闪现出马军父亲。我轻叹一声,说:
“唉,上个月在家乡遇见马军父亲了。八旬的老人头全白了,碰见我攥着手就不放,眼袋里汪着两泡泪水。”
话一落地,曹志高表情好像六月里下冰雹,马上阴了下来。他闷闷地叹了口气,说:
“马军自杀也有二十年了吧?”
我说:“也许不是自杀。谁知道呢,他都离开世上这么久了。”
曹志高说:“马军的事不赖别人,还是要怪他自己。”
没容我插嘴反驳,曹志高语调一转,换了话题:
“哎,诗人,你这趟来,说是领奖的吧!领的是什么奖呀?”
我告诉他是一个网络文学奖,虚名儿而已。
曹志高把大耳垂子摇得拔郎鼓一般,不赞成我的谦虚,红旺旺的胖脸上洋溢着宽厚的笑容。
我的心随着目光飞越了落地长窗,跌下15o米高度,汇进夜色迷茫、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街市。那条绕城而过的飘带般的河道在夜色中好像隐身了,只剩下船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街道上无数车灯的光线流淌着,沿着河堤流成一条光的大河,把我的思绪牵引到那条浑浑汤汤、雄浑壮阔的真正大河――
长江上。
上部奋斗
楔子
多年以后,我与曹志高重逢在远离地面15o米高的空中花园餐厅。
电梯上升度堪比火箭,一眨眼功夫就从地面冒上来了。从圆弧形的落地窗看出去,街道与河流陷入深渊一般。在那河流中间,有几条船舶,系在浮鼓上,赛似玩具模型。我的心情陡然沉下去,因为我看见了一种类型的船,那上面的生活是我熟悉的。我灵魂出窍一般,思绪陡然飞出窗外,飞向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场所。
一位系蝴蝶领结的男性引导员走上来,问我包厢,在前边为我引路。我机械地跟走,意识的潜流在那些失落的岁月里穿行。有温婉而模糊的面影浮现起来,好像窗外霞光中飞动的蝙蝠。蝙蝠飞得这样高,令我有些惊讶。在远离地面15o米的高空里,她们翩跹起舞,也许只是为了召唤我,让我回忆起玉茭和谢宛儿来吧?将我生命中的珍宝与蝙蝠比作一气,并非唐突西施。因为蝙蝠萎锁鄙陋的嘴脸反衬出她们容颜的姣好妩媚。更因为在中国意象里,蝙蝠是一种吉祥的祝福。
餐厅走道七拐八弯,我的灵魂却伫足在另一个地方。心里恍如有一只蟋蟀,头顶的触须探入那一个早春的夜晚。在家乡昏黄的路灯下,街道曲折悠长。刚刚下过雨的空气格外清新,有点儿微凉。夜色深沉。不知为什么,那只藏在内心的眼睛看见的竟是道路旁电影广告橱窗,电影明星们面容幽暗地朝我微笑。我知道电影散场后,玉茭和谢宛儿就要走过来了。可是,她们结伴的身影迟迟不肯上场。记忆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当你追忆心中的焦点人物,闯入的竟是当时周遭环境。我怀想年少时青春女友,出现的却是文化局前那个油漆凋敝的电影广告橱窗。
曹志高已经在餐厅里等我。他本来要派司机接我,说让我先上来逛逛,他有一个会散了才能过来。我问清楚了他订餐的地点,说不要麻烦别人,我自己打的过来就可以。曹志高知道我的禀性,也不相强,在电话里说了“不见不散”,笑着挂了。
一见面,曹志高就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把另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半搂半抱地说:
“伙计,你也福了!不再是打枣竿子模样了。”
我在他的胸脯上捣了一拳,说:
“嘿,还这么结实。小牛犊子似的。”
曹志高说:“老喽,四十好几的人喽。”
我伸手捋了一把夹杂着白丝的鬓,感喟道:
“谁说不是呢。离着咱们在一起共事的时光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呢。”
曹志高拉着我的手,在餐桌旁坐下来。
侍者端上来精致的冷盘,盘边上有青葱的草叶作装饰。这草叶每叶三瓣,攒作一团,叶心有白色的斑纹,再作三瓣图案。却不是人工制作,而是大自然的造化。我的目光像蝴蝶飞落在草叶上,仔细打量它们,心里猛然洪波涌起,仿佛钱塘大潮漫过心的圩堤,因为我想起早年在江边,我曾认取过一株三叶草,经常去探视它。而眼前盘子边上作为点缀的正是所谓“三叶草”。
在我十八岁的日记本扉页上,我是那样神采飞扬地写道:
朋友,你认识三叶草吗?
三叶草美丽清雅,透露着无限魅力。传说,一叶的三叶草是祈求,二叶的三叶草是希望,三叶的三叶草是爱情。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率,人们才会现一株四叶的三叶草,而国际公认,那是幸福的象征。
十八岁那年,我在河校后门外的江堤上徜徉,偶然现了一株三叶草。让我欣喜而又感动的是,它的一支竟然顶着四片叶子。我读过诗人叶芝关于三叶草的美妙诗歌,没想到在生活中真的遇到它。虽然此前我并没有见过三叶草,但我一眼就从它的多数是三瓣的叶子中判断出它就是三叶草。
那时我刚从河校毕业,分配在一艘长江拖轮当水手。生活在我面前呈现一派铁灰色暗淡景象。那样粗重,那样忧愁,那样令人心怀悱恻;而三叶草的现却是如此明丽,如此欢愉,如此令人感动莫名。我小心地记住它的位置,决定要经常来看看它,观察它的生长变化。即使不能做到每星期都来,起码一个月要来一次。
凡是多愁善感的青年,总怀抱着一份成就自我的梦想,这是亘古不变的人之常情。面对那株三叶草,我灵光乍现地相信它与自己的命运相连。
经历了二十多年风风雨雨,早已淡忘了三叶草浪漫季节,没想到在这远离地面15o米高处的餐厅,我又见到了三叶草。虽然它没有象征幸福的第四瓣叶子,但是,三叶草本身就是一个惊喜,一个暗示,一个迟到的祝福,一个让人陷入青春伤逝的理由。
伤逝,是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流逝的不仅仅是时光,还有我们的青春,还有我们的情爱,还有我们永生永世的兄弟。那在九泉之下的兄弟啊……
曹志高从侍者手里要过酒瓶,亲自给我斟满一杯法国红葡萄酒。
餐厅里,内敛低调的欧洲装饰风格彰显传统的优雅气质。裹着辣酱的川味对虾个头饱满,肉质鲜美;澳大利亚最好的小牛肉让人回味无穷;国王岛的软壳蟹则是兼顾客人身份和口味的一道佳肴。新鲜的美食加上新鲜的空气――营造出宛如置身梦境一般的尊贵感觉。
“曹局长,”志高带来的办公室主任说:“您的客人不大动筷子呀。”
曹志高满面红光地笑着,说:“随意,随意。”
我心里出现一张寡白的马脸,那是马军,他定格在遥远的长焦距镜头里已经成为泛黄的记忆,而生活的河流还在一刻不停地流淌着。马军的脸消失了,闪现出马军父亲。我轻叹一声,说:
“唉,上个月在家乡遇见马军父亲了。八旬的老人头全白了,碰见我攥着手就不放,眼袋里汪着两泡泪水。”
话一落地,曹志高表情好像六月里下冰雹,马上阴了下来。他闷闷地叹了口气,说:
“马军自杀也有二十年了吧?”
我说:“也许不是自杀。谁知道呢,他都离开世上这么久了。”
曹志高说:“马军的事不赖别人,还是要怪他自己。”
没容我插嘴反驳,曹志高语调一转,换了话题:
“哎,诗人,你这趟来,说是领奖的吧!领的是什么奖呀?”
我告诉他是一个网络文学奖,虚名儿而已。
曹志高把大耳垂子摇得拔郎鼓一般,不赞成我的谦虚,红旺旺的胖脸上洋溢着宽厚的笑容。
我的心随着目光飞越了落地长窗,跌下15o米高度,汇进夜色迷茫、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街市。那条绕城而过的飘带般的河道在夜色中好像隐身了,只剩下船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街道上无数车灯的光线流淌着,沿着河堤流成一条光的大河,把我的思绪牵引到那条浑浑汤汤、雄浑壮阔的真正大河――
长江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十八岁,我从河校毕业,分配到长航南京分局的船上做一名水手。
和我分到同一条船上的,是一个名叫曹志高的轮机班学生。乱哄哄的分局大院里,开完分配会的同学们,根据带眼镜的人事股长宣读的名单相互找寻同伴。
我和曹志高此前尚不认识。我们那一届驾驶和轮机各有三个班,二、三百号人,是大个子马军介绍我们认识了。马军初中和我同班,在河校与曹志高同班,在他的引荐下,我们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呵呵,你是曹……”
“嘿嘿,你是杨光!”
曹志高十分热情地和我拥抱,这个胖墩墩非常结实的家伙把我抱得很紧,让我感觉到自己瘦而硬的骨头。这么强烈的表示,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个腼腆木讷的人,但我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快乐的伙伴,有这么一个人和我分到同一条船上,让我心里对陌生的前程有了一点底气。
马军外号“马脸”,人长脸也长。他很帅气地伸着食、中二指夹着烟卷,把胳膊肘搭在我的肩上,对曹志高说:
“志高,杨光是我的老乡,也是驾驶一班的才子哟。”
“我知道,我知道,五四青年节,诗歌在全校获过奖的。”
“过奖,过奖。”
“不是过奖,是获过奖。”
“哪里,哪里。”
“你就不要老头过河拉胡子――谦虚(牵须)了。”
大家都笑起来。我有些冒汗,颇不自然。我害怕别人当面夸奖,因为不知道如何恰如其分的,说那些应景的话。
周围是兴奋的人们,喧闹的暖流直逼得严冬流露出小阳春的气象来。
傍晚,我们三人到河校后门外的河漫滩去散步,沿着河堤信步走去,带着年轻人毕业时常有的那份矫情,追逐青春易逝的感觉。
江堤下的河漫滩里种着一些柳树,夏天柳树们泡在水里长出许多红色根须,到了冬天水退下去,那些根须暴露在空气里,好像柳树长出的红胡子。江水退了,通往码头的浮桥不再浮动,桥身下的浮鼓搁置在龟裂的黄泥地上,仿佛还梦幻着在水面上自由荡漾。眺望西天,太阳像一团咸鸭蛋的鲜红蛋黄,散着氤氲热气,给水中的芦苇丛罩上一层红亮的纱幕。
这是一个蕴籍的时刻,风景美丽得好像一幅画。比画更生动,它绝非一成不变,而是悄悄流转生灭,暗自幻化出新的美景来。
江堤上我们遇见四个戴校徽的大学生,两男两女,从三汊河汇入长江的河口埠头迎面走来。马军挨近他们,歪着头想认清他们戴的校徽上的字,结果却惹起误会。
“看什么看?”一个女生娇气地睨视马军,以为他居心不良。
马军拧起脖子,不屑地说:“神气得你!”
一个男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干什么的?”
马军说:“不就是大学生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们是船员,水手!”
我和曹志高已经跟对方错过身去,回过头来拉马军走。马军犟着脾性不肯让步。
另一个男生轻蔑地讥咕了一句:“嗬,原来是水和尚。”
这句话引得四个大学生一齐笑了起来。
马军的性子一下子爆了。他伸手揪住那名大学生的衣领,把他推搡得连连倒退。
一场打斗猝不及防地生了。准确地说,是两名男生围殴马军。即使是二对一,对方也没占多少便宜。因为一来马军身高臂长,二来我和曹志高名义上是劝架,嘴里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在拉架上难免有所偏向。这一点比那两名光会喊“别打啦,别打啦。”的女生强多了。
大学生毕竟意志薄弱,当我抱住马军,把他推开火线,对方明明吃了亏,也没再冲上来。只是嘴里依然不肯善罢甘休,骂个不停。
曹志高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讲道理,说:“你们是有知识,有涵养的,大学生嘛,何必跟我们一般见识。”
那两名女生应道:“哎,这话说得还差不离。”
马军的拳头又捏紧了。我赶忙把他推得老远,说:“你不至于去打人家女生吧。”
好不容易制止了这场斗殴。检点一下,双方除了衣衫不整,气息粗重,并没有明显挂彩的痕迹。既然损失都不太大,双方分头走自己的路。
走出很远,回头看看那四名远去的大学生背影,我们三人――曹志高、马军和我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哎――水和尚。”曹志高叹息道。
“和尚怎么啦?和尚本来是师傅的意思。”我说。
“你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马军说。
我们三人嘿嘿地笑起来,那是一种无奈的假笑,皮笑肉不笑,自己摸摸脸好像能揪下一层皮膜来。
马军和我一同考入河校,原本也分在驾驶专业,可是他执意改学轮机。为了证明他的选择正确,马军曾眉飞色舞地跟我转述过一个笑话:轮机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动机工作原理,说汽缸压缩到一定程度,火花塞就点火了。因为全班是清一色的男生,老师讲课比较风趣,爱用男性的yngju做形象比喻。他说:“这种过程就像你们的小钢炮,在梦里翘啊翘啊,翘到一定程度,就喷油了!”马军讲这笑话时,兴奋得抓耳挠腮,那种淋漓尽致的畅快,把他那张长满青春豆的马脸完全点亮了。
很不幸,“马脸”没有像我和曹志高一样分配到拖轮上,而是被分配在驳船上。
“哎呀,马脸,驳船上人少,太寂寞了。”我说。
“无所谓。”马军说,把手里的烟头弹了出去。“反正我是要调回去的。”
马军的父亲是军队团职转业干部,在我们那座江畔小城人武部当着官,好像是负责挖防空洞的。他是一个很帅的高个子男人,保持着良好的军人风度。我们班主任,一个穿着洋气的大连籍女教师邀请他来班上来做过几次报告,讲福建前线抓空降特务的故事,讲得很精彩,把我们都迷住了。马军转到我们班上来年龄最大、成绩最差,班主任安排我们“一帮一,一对红”,结成帮学对子。别的对子都是男女生搭配,马军的父亲特别关照班主任,要求找一个成绩好的男生帮助马军,班主任就安排了我。这是事后听马军说的。马军时常邀我到他家做作业,学习成绩竟慢慢赶上来了。到河校来上学,也是马军父亲陪送我们一道。到了学校安顿好行李,他带我们去新街口逛街,给马军买了两条手绢,竟然也给我买了一条。总之,那是一个很有魅力,很会来事的人。
“其实,驳船有驳船的好处。”曹志高说。
听曹志高这样一说,马军的长脸变得短了一点。虽然马军对上驳船无所谓,曹志高也说不出驳船具体好在哪里,话还是顺耳的中听。我感到曹志高说话水平就是略高一筹。
“你们那条船多少号来着?”马军问。
“长江2o57号――”我说。
“别忘了跟我们通信。”曹志高说。他的语调真诚而热情,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示自己的亲善和友谊,这种能力让人暗生钦佩。
第二天,马军出前往仪征的驳船基地。我们与马军握手道别。马军扒上了卡车,在车上朝我们招手。我和曹志高站在分局大院的门口,把手举过头顶,摇晃着,有一种惜别的情意在年轻人的头顶盘旋。
大院门口是一片沙土地,卡车卷起一阵灰尘,拐上大路。我们被罩在扬尘里,沙土迷住了眼睛。
长江2o57号还没有到港。我们住在分局大院的招待所。分局刚刚草创,大院是旧的汽车场改造的,墙角旮旯还能看见许多废弃的旧轮胎和生锈的汽车残骸,掩埋在半人高的荒草里。所谓招待所只是几排红砖砌的简易平房,像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宿舍似的,供赶船的船员临时借宿之用。
此时已是一年的岁尾,因为天冷我受了风寒。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读书,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感觉头疼,嗓子糇,人恹恹的,显然是感冒的征兆。
这时,曹志高从外面串门回来,看见我打不起精神,浑身无力的样子,一转身又出去了。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只水桶,打来热水,又提来几只暖瓶,一并放在宿舍的床前,要我跟他一起烫脚。我觉得无功受禄,担不起这份人情,不肯听他的。曹志高逼着我非烫不可。我只好把脚伸进那只铁桶,让滚烫的热水漫过小腿肚子。
我们叙了年齿,我是年终岁尾生日,刚过去没几天。曹志高是转过年来正月里出世。虽然相差不足二个月,我却比他大了一岁。但我这做哥的其实远不如老弟生活经验丰富。他跟我一边烫脚,一边絮叨: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叫做:‘富人吃药,穷人烫脚。’伤风感冒什么的,没有条件买药,烫脚非常管用。”
我时常记得他说这番话时的模样。他说“脚”,不念“jio(角)”,念“jue(橛)”;“药”字不念“yo(要)”,念“yue(阅)”。大概是他们老家的土音吧,听来别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他还跟我说起他们家乡“赶肉”的情景。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到山林里去围猎野猪,妇女和小孩把住山口只管敲盆打锣地起哄,不叫野猪从这边逃跑,寂静的那面埋伏着手持猎枪的山民。有一次他们打到了一头野猪,从野猪的胸腔里扒出热乎乎的猪肝,父亲逼着他吃了一碗,闹得他从此以后看见猪肝就翻胃。我疑心那是极营养的东西,养成了曹志高小牛似的体格。
我没有他那样有趣的生活,便跟他讲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的故事。书上看来的毕竟不如生活中的鲜活,可是曹志高依然听得很认真,友好地笑着。
我们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沿上,两双脚插进面前的同一只水桶里。水温不够了,曹志高一遍遍地拎起暖瓶往桶里续水。续水时我们把脚架在筒沿上,翘起脚上的大拇指头,好像要给对方一个夸奖似的。热水直烫得我们从脚趾尖到小腿肚子都红彤彤的,从额头上到脊背上都渗出一层细汗。说来还真灵验,烫了脚,睡醒一觉,我的身心豁然清爽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曹志高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左颊有一个酒窝与疤痕叠合着,我总疑心是先有那个疤,皮肤不够用才?成了酒窝。他总是在笑,饱满的嘴头子翘起,露出两只整齐的板牙。头一顺的朝前,像山坡上的茅草一样。他的个头比我矮一寸,体重却笃定比我重。因为他胸脯鼓鼓就像一枚铜光锃亮的小炮弹,而我却瘦得好像宿舍里竹制的撑衣架子。
又过一日,我和曹志高拎着领来的劳保用品,以及用网篮兜着的大大小小的杂物来到河校后门外的码头上。
本来预报长江2o57号早晨就到,可是迟迟等到中午也没看见船的影子。我留在码头上看管行李,曹志高又去分局大院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冬季业务量少,我们的船开到梅子洲封航了。
梅子洲在南京上游五、六里外。这年春上,我们还是河校学生的时候,跟着水手工艺老师划着小木船,到梅子洲河湾里来练习过推桨。我们曾把小木船靠上岸,爬到梅子洲上去,在芦苇丛中寻找野鸭窝和野鸭蛋。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时光啊!想起来那么遥远,宛如隔着一层薄纱,因为距离而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
下午4点半钟,交通艇载着我们,离开了废弃在河岸边充当码头的一艘破客船,驶向我们要去的长江2o57号。我站在艇外的舷栏边,看见交通艇轻快地逆流而上,渐渐接近了梅子洲。
梅子洲上,满目萧瑟的芦苇,漫无边际地铺展在冬季的夕阳下。洲边的泥土被水冲塌了,留下一米多高的峭壁。站在峭壁边缘的一支特别修长的芦苇好像放哨的士兵注视着我们的经过。
我站在交通艇外舷栏边,看着芦苇们在夕阳的红色光霭中缓缓地向长江下游移去。心里想:啊――,生活!经济上自给自足的生活,脱离了家庭和学校依赖的生活,令人憧憬充满未知的生活,可以自由选择学习科目和展方向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一只野鸭子从芦苇丛中飞起,金翠色的头,蓝翎,羽毛在阳光下烨烨生辉,呈现金属般的颜色,仿佛一只传说中的金野鸭。金野鸭振翅飞过艇,“呱、呱”地大叫了两声,清越的余音回荡在江上。
我想起跟马军打架的大学生们,他们着装艳丽,清高脱俗,尤其两位女生,那漂亮的服饰简直可以与金野鸭媲美。我以为他们才当得起金野鸭的称号。看着金野鸭渐飞渐远的矫健姿态,我在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
甭管金的土的,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第二章
第二章
交通艇上除了我跟曹志高,几乎没有什么乘客。因为人少,提供了我仔细观察的便利。
一个三十来岁,脸色苍白,眼珠鼓凸的水手仰靠在长椅上,一只长舌帽檐的小红帽。那是一只崭新的童帽,十岁以下小孩戴的。他很专注地用一根手指把它杵在头顶之上,变换角度,始终让帽檐朝向自己,好像托举着一个幼儿。他的另一条胳膊平搭在长椅背上,双腿伸得老远,头半仰着,眼睛瓷地与那只小红帽交流着热烈的信息,旁若无人地沉浸在白日梦里。忽然,他那半张开的雷公嘴,从嘴角流出了一丝哈拉子。这一丝哈拉子让我领悟到他的眼神其实是呆滞的,脸色像腌得过久的灰白肥肉,有一种令人怜悯的痴相。
另一名船员比较年轻,比我和曹志高大不了多少,嘴唇上留了一抹小胡子。小胡子站在交通艇前仓的中央。前仓好像一个澡盆,从中门进去需要下二级台阶,两厢靠窗有几排座位,中间过道很宽。前仓的顶部有一台电视,14寸,黑白的,正在播放节目。尽管雪花点很多,还是可以分辨出荧屏上的歌手是郑绪岚。信号增益,图像突然清晰,郑绪岚面部特写恰到好处地占满了整个屏幕。真是娇艳欲滴啊,她的嗓音丝绸般闪亮。小胡子青年吹着口哨,伴着《太阳岛上》美妙的歌声:
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
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
……
小胡子青年给我的印象非常硬朗,简直可以说有一点儿英俊,虽然在郑绪岚面前,说一个男青年“英俊”似乎有点儿奢侈,还有点儿唐突。
“这个小娘们儿,嫩得掐出水来。”小胡子青年说。他的眼睛瞪得像琉璃弹子,好像美丽也会得罪人一样。
“她的歌唱得就是甜!”曹志高说。他的左颊的酒窝陷成一个逗号,一副恭维和讨好的表情。
小胡子斜睨了曹志高一眼,咬着唇髭傲慢地说:“新来的?”
曹志高说:“南京河校刚毕业。”
小胡子问:“分在哪条船?”
我插嘴回答:“长,长江2o57――”
小胡子轻轻“哦”了一声,有点托大地说:“我们一条船的。我姓毛,毛老头子的毛。”
他这样轻浮地提到过世仅仅几年的领袖,让我稍稍有点惊讶。
曹志高介绍了自己,甚至没忘了把我也介绍一下。看见曹志高好像一块玉米饼子找到了热锅,马上贴上去,和姓毛的青年热乎乎的聊个不休,我诧异他哪来那么多话。因为插不上嘴,我心里有一种焦躁又懊恼的情绪。
这时,我感觉另一双眼睛仿佛一张湿纸糊在我脸上。扭头看去,中仓里玩小红帽的水手像狗一样伸长了下巴,一双呆板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那苍白的脸庞灰暗无光,嘴角有白色唾沫的痕迹。他把小红帽放进黑色的手提包里,吃吃咻咻地问:
“你,你们也是长江2o57的呀?”
我觉得和他交谈更胜任一点,就迈上两级台阶,来到中仓,说:“是呀,我是驾驶部的。你呢?”
“我也是。”对方说。“我叫邓竹友,老家四川的――”
“你刚才玩的小帽子,挺好的。”
“对――头!”邓竹友又从包里掏出那顶小红帽,不厌其烦地让我欣赏。
“是给你儿子买的吧?”我接过来,自作聪明地猜测。
邓竹友忽然扭捏起来,马上把小红帽从我手里收走,惆怅地说:“我还没结婚呢。”
“哦……”我像喉咙里被人塞了个软木,无话了。
前方已经可以看见那一大片封航的船队了。除了长江2o57号,还有我曾实习过的长江2o29号,都是同一船型的顶推轮。一共有五、六艘之多,像火烧赤壁时的连环阵那样用粗壮的钢丝缆绳维系成一个整体,静静地锚泊在梅子洲畔的江水之中。
交通艇的橡皮靠把触及到硬物,梗了一下,明亮的舷窗被遮暗了下来。抬眼看去,交通艇已经靠上了封航在锚地的船舶。我们一个个挎过船裆,上了大船。邓竹友很殷勤地为我拿被包,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曹志高与毛船员聊得那么热乎,毛船员却什么也不帮他拿,自个儿甩着手上了船,连招呼也不打,就先消失在船舱的门口。
因为封航,船员们纷纷回家了。第二天船上连伙房也停开了,留守的船员要自己做饭吃。我和邓竹友同住在最底层的水手舱,原来四个人的舱位现在只住我们俩。邓竹友对我的到来显示出莫大的兴趣,他主动借给我一斤面条,还说他的罐头瓶里的猪油可以随便取用。他对我问长问短,话一多,嘴角就堆起显眼的白沫。
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我和曹志高两人搭伙,轮流做饭。一连吃了几天清水下面条就榨菜疙瘩,或榨菜疙瘩就白米饭,吃得嘴巴子上火,嘴唇皴裂,起了皮。还没到薪水的日子,邢大副从船上的备用金中预支了16元钱给我。我和曹志高拿到钱的当天,搭乘交通艇上岸,来到下关的宝善街上,花了2块钱,吃了一盘非常油腻的盐水卤鸭。
卤鸭的皮连着很厚的肥膘,咬一口,感觉到油滋滋地浸满了口水。那滋味实在太突兀,感动得我们眼睛里都冒上水来,好像大旱逢甘霖的枯井。凡是瘦人一般不爱吃肥肉,我也是。可是如果连蔬菜也没的吃,吃咸菜吃到上火,卤鸭的肥膘就成了既美味又清火的上品佳肴。
吃饱了饭,我们在宝善街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是当时颇为轰动的印度著名影片《流浪者》。拉兹的非凡身世和风流倜傥引得我们不胜唏嘘。走出电影院,我和曹志高嘴里都在哼哼着《拉兹之歌》:
“阿巴拉咕――,呜,呜呜呜,阿巴拉咕,雅根及其梅西阿巴拉咕,呜呜呜……”
歌词翻译过来,意思是:“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那种如泣如诉的呜咽在我们心里产生共鸣,哼哼着仿佛自己也成了拉兹。艺术的魅力在于无形中潜入人们心灵深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