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大的如茶杯口儿,小的如铜钱儿,一个个爬起来极快。在这茫茫黑夜里,船头的灯火对它们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极其不幸的是,他们刚一爬上来,就被王龙干活捉,飞快地投入铁牢――一只深广巨大的钢精锅。
我忘记了自己的忧愁烦恼,参加到王龙干的捉螃蜞行动中去。王龙干嫌草绳太单,怕螃蜞们找不到上来的路,他让我到船艏甲板下的物料舱找来几张草包,把草包们用麦草连缀起来,成一个面拖下水去。螃蜞们登天之路由线扩展到面,于是上得更欢了。
我捉了一只极小的螃蜞,只有拇指盖儿大小。它的背壳颜色还不曾变青黑,是淡淡的水黄|色,八条小腿急地动作,惊恐地想逃避我的控制。我把它摁在我的拇指上,轻轻捏住,对王龙干说:
“瞧它!多傻呀。不好好耽在水里,爬上来找死!”
“它是为了光才上来的。”王龙干说。
“可是,光对它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有谁知道!”
“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趋光?”
“这是一个迷。”王龙干忙着收拾爬上甲板来的螃蜞,显得无心跟我搭腔。过了一会儿,他说:
“其实人啊,有时也和螃蜞一样。只是悟不出罢了。”
“……”
“人们总说光是好的。但是把螃蜞引入铁牢的光你能说是好的吗?有的人,你说他傻也不傻,可是莫名其妙就把自己的生活葬送了。为了一个虚幻的名堂,本来生活得好好的,突然间就不过了,豁出去了……”
“可是……,人不是应该有所追求吗?”
“你是说正义和理想?这个我懂,小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人类不该摒弃理想,就像螃蜞不该摒弃趋光一样。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光,我们要弄弄清楚。即使是好光,它强烈的程度过了我们承受的极限,把我们灼毁了,那也不能算是好光。”
他说的这些跟我在书上读过的完全不一样,让我陷入了沉思。
“上帝和王都是值得人们敬畏的。因为那是两样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人的东西。不过,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忘掉这些吧,我是在跟自己谈心呢。”
王龙干在我眼里突然显得有点儿陌生。想不到这个平素不声不响的人,心里对人生有自己很深的想法。王龙干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颇有几分踌躇,想要消除他的话给我造成的印象。于是,继续说道:
“有的人把名誉啊、地位啊、金钱美女什么的当成光,拼命追求,结果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就更像这些傻傻的螃蜞啦。”
“这么说,我很明白。”我总算听懂了他说的话,赶忙表示赞成。
王龙干又上紧着去抓那些上当的螃蜞,不再多说什么。钢精锅里螃蜞越来越多,眼看就要装满了。
我可怜那些为了光爬上来的螃蜞们。尤其可怜我手上的这只拇指盖儿大小的生灵。它伏在我的拇指上,已经习惯了这里,竟然一动不动。我朝着江面狠劲地抛出我的大拇指。那只小小的呈淡淡水黄|色的小东西竟然抓牢了我的手指,没有被甩下去。我又接二连三地抛掷了好几下,仿佛对着空旷无边的大江比划着大拇指无声的叫好。最后,我总算摆脱了这只喜光的小动物对我的依附,感觉被它蛰伏过的地方一片清新而微妙的空白。
当钢精锅里的螃蜞多到再也装不下时,我们结束了这个游戏。王龙干把它们拿到厨房的蒸厢里煮了。虽然并不好吃,还是吸引了不少尚未睡觉的水手,大家七嘴八舌,半吃半扔地拿它们下了酒。
第十三章(2、娇凤)
第二天,我在船舱里百~万\小!说看得累了,出来到甲板上散步。
这是吴淞口外的锚地,四下里是茫茫苍苍的浑水,极目远眺看不到6地的边缘。在船舷的护栏上,我看见一只绿翅黄翎的小鸟,美丽极了。它大概飞得太累,将头插在翅膀底下,沉入酣睡。我好像还没有看见过羽毛如此艳丽的小鸟,它是上帝派来的吗?我悄悄地走上前去,伸手一捉,竟然被我捉到了。它在我的手里扑楞,挠得手心怪好受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欢乐之情。
我把小鸟带回船舱,关好门窗,然后放了它,狠命地追扑、堵截,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怜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惊恐万状地乱飞乱撞,在这小小的船舱里,从一个墙角逃到另一个墙角。我一刻不停地将自己投向小鸟,浑身兴奋紧张。一种莫名其妙的恶作剧快意,使我心脏收缩有力。
忽然,一泡稀粪落在我的被褥上,气得我哇哇乱叫。小鸟却贴在床头顶上的墙角里,扭回头来,闪动着一双乌亮的眼睛。
“哼!。”我恨恨地骂了一句。
没有鸟笼,一时找不到地方安顿这位小小的天使。我找来找去,最后把盛满杂物的字纸篓清出来,用麻线在纸篓的口上横一道、竖一道,布起密密的网,然后把这只尚不知名的小鸟放了进去。
船到上海,我专程跑到西郊的动物园,去研究我逮住的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在鸟族馆,我现这只小鸟是鹦鹉的一种,又名娇凤。鸟族馆里这是一种数量较多的鸟儿,它们从笼子的这头忽哨着飞到那头,来来回回,像一群吱吱咋咋放了学的少女。
当它是独一份儿,我感觉她的美丽是那样奇特,仿佛世间绝无仅有。而在动物园,同样的鸟儿不知有几十只、上百只,一时间竞相翔集,争鸣,这才让我放淡了那种沾沾自喜的得意。
在上海的西郊动物园,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大象。先看了狮子老虎,已经是大型动物了,它们住在笼子里,而大象则住房子,这一点令我心生诧异。等到走进大象馆,目击高及屋顶的庞然大物,顿时被它雄伟的体格所震撼。图片永远不能传递真实的大象给我造成的强烈视觉冲击,它象一个突如其来的不之客占据了心中整个画面。
回到船上,我仍旧非常细心的照料那只娇凤,把它当成自己的爱人一样看待。我常常用一只铅笔逗弄它,直到有一天,我现它不堪忍受,终于成功地弄松了字纸篓的网口,逃离了我的魔爪。
我望着空空的篓子,不胜怅惘。
玉茭也是我的娇凤。
那段时间,我对玉茭的爱情真是长疯了。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娇凤飞走后,我曾手把着字纸篓出神地凝视它,情不自禁地把鼻子凑近空空如也的网面,去嗅娇凤留下的淡淡味道。那个鸟笼我天天清洗,一点儿也不臭。我甚至偷用了邓竹友的花露水来祛味,这就使鸟笼有了一种特殊的混合味儿。那种味道激了我的视觉记忆,我恍惚又看见玉茭的。
我闭上眼睛回忆玉茭浑身上下只穿一双塑料凉鞋的样子,回忆她圆润如玉的双腿,双腿间可爱的阴影,还有――,那一束宛如窜出灶膛口的火苗,又像一丛恣意探出花房的黑色花蕊。那一幕太美了,美得令我常常怀疑是不是真的生过。那红砖裸露的水泵房,抽水的管道,所有的细节太真实了,确凿无疑地向我证明,我的人生曾拥有那样骄人的美好瞬间。
美好瞬间靠人去创造。不久,我给自己的记忆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趁着船在栖霞山临时检修,我抽空回了一趟家。回来的时候,我把玉茭也来了。我们在南京玄武湖和中山陵度过了快乐的一天。中午在鼓楼附近“胜利”西餐厅吃了一顿西式套餐。
记得那时候南京城里经营西餐的饭店不多。“胜利”好像是唯一一家。西餐厅门虽开得小,门上方有霓虹灯管弯出的洋文,很是别致。霓虹灯弯弯扭扭的洋字线条单薄,颜色只有红色、白色和绿色,白天虽不显示,我却记得它晚上的样子。
我和玉茭奢侈了一回,坐在铺有台布的西餐桌前享用我们平生第一次西餐。那时候,我们见惯的饭桌都是油腻腻、脏糊糊的,陡然见到如此雪白厚实的台布,感觉自己像个“人物”似的,有一种虚荣心受到抬举的满足。那时侯西式套餐比较讲究,因为消费的人少吧,虽然只是“快餐”一种,却不是自助服务。记得脖子里扎着绿蝴蝶结的青年侍者送上来两个方形的不锈钢托盘,托盘里盛着我们的食物。
印象深刻的有小豌豆蘑菇炖鸡盅。鸡盅扣着一个白瓷罩,揭开来是一小罐冒着热气的鸡汤。鸡汤鲜、豌豆嫩、蘑菇肥,真是难得品尝的美味。玉茭小口啜着那盅鸡汤,非常娇美。她就像那盅鸡汤一样溶化到我的心里,令我升起对生活美的赞叹。
我和玉茭对面而坐,各人面前一只食盘。你用你的,我用我的,不像我们吃中餐大家把筷子伸进一只碗里。这种用餐方式让我们觉得新鲜。新鲜却不习惯,忽然,玉茭调皮地把她的条羹伸进我的鸡汤里,搅了搅,舀起一勺汤,放到嘴里笑了。说:
“不行,我一定要吃吃你的……”
我突然胆子一大,说了一句不像是我说的笑话:
“我的什么?”
这样近于滛秽的玩笑跟我老实木讷的形象相去甚远。想不到我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玉茭一下子脸就红了。
我虽然惭愧,却仍有一丝得意。
美好的一天转瞬即逝。当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就要回船,而她呢?乘当天晚班火车回马鞍山。
傍晚时分,我们在南京新街口汽车站分手。她挤上车去,转眼就不见了。门开处只见拥挤的乘客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紧挨着,还有人不断地扒住车门往上挤。我站在湿地里,头上飘着零零星星的雨丝,一种说不出来的惜别滋味在心里搅和着。
“玉茭,注意点噢……”
喊了这么一句,我听见她在人群里闷声闷气的答应了一声,车门终于关上。无轨电车无声地启动,滑行开去。这一刹那,我陡生一种失悔的情绪:我要是和她一起走多好!起码也应该送她到火车站,看她上了火车……
再去追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忽然远处有人朝我吼叫,我抬头看去,是两个臂上戴着“交通管理”袖章的老头。我自忖并没有违反哪条规定,大概是他们看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有什么意外生吧?我赶紧快步穿过慢车道,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在马路对面,我坐上与玉茭反方向的公交车,乘两站地下车。来到鼓楼,在一面“企业自备车”站牌下,等候分局的最后一班交通车送我到栖霞山下的江边去。
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也许在我乘公交车的时候黑的吧?我站在雨地里等车的时候,雨也下的比刚才大,肩上的宽边人造毛领挨上去湿漉漉的。川流不息的车灯将橙黄的灯光流泻在路面上,给水银路灯照射成惨白的路面镀一层华丽的光彩。路边的法国梧桐在雨中出黑黝黝的亮光……
我不敢去屋檐下躲雨,生怕在我躲雨的时候,交通车就开过去了。多么漫长难熬的时间啊!我慢慢地踱步,脚下的皮鞋不久便湿透了。时间变得慢极了,我看了看表,好久才捱过去五分钟。对比之下,白天和玉茭在一起的时光,简直就像百米飞人一样跑得快。现在,她一个人怎么样了呢?该上火车了吧?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不由得又是一阵惆怅:唉,我要和她一起走,该多好……
在雨中等车的时候,我默默地吟咏江淹的《别赋》:“黯然者,唯别而已焉……”
这一刻对我来说,岂只是一个“黯然”可以了得?
第十四章(1、牺牲)
第十四章
船过武汉,上驶进入长江中游航段。这里航道复杂,水流紊乱,不时遇上漩水、泡水。漩水夹着白色泡沫打着漩儿从船舷旁溜过,泡水咕嘟咕嘟往上涌像开了锅一样。它们不仅看上去令人感到凶险,而且可以刨起江底的泥沙,随心所欲地在航道上堆起一个个水下沙包,对行船造成实实在在的危害。
怕鬼偏有鬼。傍晚吃饭时,看窗外风撵着暗云,像撕扯破棉絮,一片一片从舷窗里飞过。突然,船身剧烈地簸动起来,颤抖着,像疟疾病人打摆子筛糠一样。紧跟着,听见“嘣!嘣!嘣!”几声巨响,机器声猛然低落下去。餐厅里的水手们扔下筷子,一跃而起:
“吃沙包!”
“断缆子!”
大家急忙跑上甲板。只见我们的顶推船队,像一片偌大的钢铁岛屿,横亘在浑黄的涛涛江水之中。风刮得甚急,如同细细的藤条抽过人们的脸颊,举目望去,大江上下煞是荒凉、空旷。前面的驳船船底插上江底的沙包,此时已是动弹不得;连接驳船与驳船、驳船与顶推轮之间的钢丝绳,在剧烈的冲突下断了好几根。刚才那些巨响就是由它们的断裂而起。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几乎很难相信那些蟒蛇一般粗细的钢丝缆绳会断成两截。它们断裂时猛地抽回来,打在铸铁的系缆桩上,留下清皙的一股股钢丝的纹路。
顶推船队在江上断缆是很危险的。失去维系的驳船有可能顺水漂流而下,每艘驳船都装载着3ooo吨原油,要是流到武汉,撞上大桥桥墩,引起爆炸,那威力简直比得上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水手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丢下饭碗一跃而起,立即各就各位进入抢险状态。
没有人多说废话。水手长老胡的哨子吹得人们头皮紧,这哨声里的焦虑让人们感到危险近在咫尺。有的驳船已经失去控制,在江上放了鸭子。我们要赶在最快的时间将船队重新编组起来。
江上风很大,大块的乌云在北风的驱赶下迅疾地向南飞去。船长气急败坏地冲着扩音器大喊大叫,水手们像一群忙碌的小鬼,在船头船尾紧张地跑来跑去。邓竹友在这当口,竟然显示了他的不俗身手,当我们打出的撇缆纷纷落水,连水手长的撇缆也没能射到驳船上时,邓竹友把撇缆打上了飘流中的驳船。
事后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说邓竹友那样稀松的本事怎么会有如此神勇?也许这就预兆了后来将要生的一幕吧?
三只放散的鸭子终于又拢到了一起,眼看大功告成,这时真正的悲剧生了。肆虐的厄运好像不甘心俯就范,一定要还以颜色,它让我们忙中出错,绞紧的一条拇指粗的钢丝缆绳再一次绷断了。断裂处,油麻芯爆出一小团雾状的花朵,“筝”的一声窜高二尺,在空中定格,慢慢如烟花般散落。死神的影子像条鞭子已然从我眼前倏然划过。与那同时,一个人影随着那声闷响飞出了舷外。惊魂甫定的我们定睛查看,甲板上少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邓竹友。
邓竹友捞上来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想要说什么。我把耳朵凑近邓竹友的嘴巴,他的嘴巴张着,却说不成字。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遗嘱,我认为那句话是:“我的小帽子,捐给幼儿园。”因为邓竹友活得好好的时候,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为要不要送邓竹友上医院抢救,船员们情绪很激动。最快的送医院的办法是顶推轮解队,单船驶往附近的宜昌。那就意味着把三只情况险恶的油驳船抛锚在江上,其中一只还处于搁浅状态。凭感情大家都想这么办,可是左政委给邓竹友把了脉,说:
“邓竹友已经死了。我们要把损失控制在最小。”
我听了这话,冰凉的泪水滑过了脸颊。
不知什么人骂了一句:“!”回头看看邓竹友,真的是一丝儿气息没有了,只是嘴张得很大,两眼还圆睁着,翻出赫人的眼白。
最大的危险暂时避免了,但是船队的驳船还搁浅在沙包上动弹不得。池船长下令加足马力倒车,几次三番拔不出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想不到沙包这东西鬼得很!像个顽皮的恶少,闯了祸以后,悄然无声溜之大吉。湍急的漩水不知怎么一来把沙包带到了别处,庞大的船队忽然活了。它在你不曾注意的时候渐渐游移起来,就像一条已经翻了白肚的死鱼,慢慢又苏生了。
池船长摇下车钟:前进一!这个巨大的钢铁岛屿又缓缓移动了。
天色已经灰暗,大片大片的乌云向北急驰而去。池船长担心沙包再来捣乱,命令慢车前进,同时派几名有经验的水手到最前方的驳船上打篙,测量水深。时令已入深秋,水淋淋的竹篙在手上翻来掉去,一会儿手就冻麻了。同时,水手们大声地向后喊道:
“三米五!……三米二!……四米!……三米五!……”
船头离驾驶台二、三百米,加之风急,需要中间有人接力。水手长老胡把我派到这个位置,我就把前方测得的水深再喊一遍,传到驾驶台上。我们的唱答,在肃穆的大江上此起彼伏。
此时,邓竹友的遗体还躺在顶推轮船艏的甲板上,大睁着眼睛仰望苍天。假如他还能看见的话,他应该看到一行雁阵在乌云疾驰的天幕上划过,留下铁影般的雄姿。假如他还能听见的话,他应该听到滩涂上的芦苇在秋风中瑟瑟吟唱,好像在为大雁招手送别。
第十四章(2、报应)
邓竹友死后,左政委经常做噩梦,梦见邓竹友。
船员们说,左拐子说邓竹友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的魂儿一定还在身上,他听见了左拐子的话。邓竹友不放过左拐子。
不久左拐子真的得了报应。
要说这是报应也不尽然,事情完全是循着现实的逻辑展的,一点儿也没有玄幻色彩。要说清楚这事,得从池船长在分局受了批评说起。
我们这位人称“池老板”的船长是个有点“匪气”的人,因为长相凶蛮,额角有一个疤痕,且喜穿一件黑纺绸的短袖衬衫,伙计们背下里戏称他“土匪”。
“土匪”这天受到了批评。原因是“有的船长竟然在无线电话里骂娘,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船之长。”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天,船从安庆回来,离南京栖霞山锚泊基地还有十几里,可是天已经黑了。从基地进城的交通车最末班是八点,如果赶不上的话,南京住家的伙计们今夜就回不去了。池老板在无线电话里和基地调度联系,请求他们让交通车稍等片刻。调度竟然不肯通融,调侃道:“跑一趟安庆才三、四天嘛!三、四天不回家就熬不住啦?”
池老板气得在电话里大骂:“你们龟儿子天天回家抱老婆,怎么不说熬不住!,老子弟兄们回家睡自己的女人,又不睡你老婆,睡你妹子,嚼什么驴。”土匪船长骂完了,气头上又以明天中午拒绝开航相威胁,好歹总算拖住了交通车,让伙计们回去过了一夜。而池老板自己并不是南京住家,自己并不回去。
池老板的家在武汉。我们南京分局成立之初,整个是从武汉搬下来的,船上一半的伙计都是武汉人。因而,那时候船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船过武汉,总要停下来靠一夜。后来,分局新班子上任,明令禁止:不得无故在武汉停航。
池老板强烈争取给南京船员回家过夜的机会,其实也是为了争取武汉船员的回家过夜权。他先要在船员内部之间搞好平衡,显示他的公心和正义。没想到为这事挨了严厉的批评。
池老板是个犟眼子,早年在海军服役,养成了服从命令的基本素养。既然受了批评,他的倔劲上来,对上峰命令的执行又到了偏执的程度。
下一个航次,船从临湘下驶,半路上左拐子忽然病倒了。肚子痛得要命,额上渗出冷汗珠子,细密的一层。左拐子平素和池老板感情还好,池老板捅了漏子,都是左拐子帮他在上面遮掩或打园场。左拐子的病痛得要命的时候,船已临近武汉大桥,论情论理,池老板都应该把船靠上汉口的码头,让左拐子上岸就医。可是,土匪的倔脾气上来了。他想,这样一来,机关的那些“龟儿子”又会嚼舌根子,说自己找借口在武汉停航了。他坐在左拐子床边,握着他的手说:
“老伙计,还能忍吗?”
左拐子这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在老池的脸上也许看见了邓竹友的影子,这是邓竹友在报复他呀。他闭上眼睛说:
“老池,你做决定吧。”
池老板狠狠心,一咬牙冲上驾驶台,喊道:“全!机仓给我加车,加车。”船一下子冲过武汉,奔黄石去了。
左拐子得知武汉已过,这一下可把他气得不轻,他眼前出现了幻影,老是觉得邓竹友附体池大钊要来害死他。谵呓中他厉声痛斥池老板,骂他狼心狗肺,不是玩艺。他要是屈死了,化作厉鬼绝饶不了他。
厨师老王像个太监似的围着左拐子团团转,眨着惊慌的眼睛嘀咕道:“小声点,小声点。”他怕池老板听到了会把气撒到他头上。
四个小时后,在黄石医院里,医生给左拐子做了阑尾炎割除手术。
小护士走出手术室,对满脸汗水颇为紧张的池老板说:“哎呀!真危险,再晚来一步,阑尾就穿孔了。”
据说,池老板听了当场流下泪来。那个土匪样的硬汉子为什么会流泪呢?厨师老王说,池老板对左政委有感情。机匠老枪说,扯蛋!如果真有流泪,那也是池老板为自己差点闯了大祸而后怕吧?
对于这个结果,船员们普遍感觉不满足,还是便宜了左拐子。电报员王龙干指出:老实人即使死后有灵,对仇家实施报复,也还是脱不了善良二字。
船到南京,曹志高休假回来,从岸上给我带来了信。奇怪的是写信的不是玉茭,而是谢宛儿。谢宛儿在信中说:
出事了,你快回来吧!
第十五章(1、变卦)
第十五章
自从上次带玉茭来南京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就感觉情况不妙。
玉茭来信的频率和语气都有变化,渐渐表现出一种离心倾向。我想,当我在雨中沉吟“黯然者,唯别而已矣”时,不知道玉茭怎样地痛彻肺腑呢!是不是我们将来不得不经常忍受这种痛苦,使玉茭幡然醒悟,改变了初衷呢?
事实证明,不能说没有这种原因,但是起码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那次上南京来,使玉茭的母亲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的约会一直瞒着玉茭的家人。玉茭的母亲将会反对我们建立恋爱关系,这一点玉茭比我有更清醒的预料。所以,当我试图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家门前,不再躲躲闪闪时,玉茭总是委婉地要求隐蔽得再久一点,再久一点,时间也许能够改变一切。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即使一切命中注定,起码可以延长我们之间的甜梦。
不幸的是,那次来南京,回去玉茭就被她母亲审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是那样失魂落魄,以至于原本自己抱定主意不向母亲公开的秘密,自己轻易地就交待了。
玉茭母亲从玉茭嘴里了解到我的身世:父亲去世,母亲独力带着五个孩子。家里底子薄,负担重,穷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而我本人又是水手,将来肯定顾不上家。玉茭母亲从实用价值观念出,几乎连想也不用想,就认定这是一门糟糕的婚事,必须加以拆散。
玉茭的变化使我忍不住临时提出工休要求,回了一趟家。这是一次最糟糕的休假。因为焦虑造成心智下降,使我回家的第一天就犯了一个错误:让玉茭的母亲现我回来了。
那天因为急于见到玉茭,我冒着几乎等于自杀的风险来到玉茭家的后门,希望马上见到玉茭,让她知道我回来了,我要好好跟她谈谈。
玉茭家的后门旁有一座披厦小屋,是做为厨房统一搭建的。厨房的小窗下有一个水池,玉茭时常在那儿做些洗碗、洗衣之类的家务。我在厨房外走了几个来回,希望玉茭出现在小窗里。
果然,仿佛钻出阴霾的一轮旭日,在那个装有铁棂的一米高、半米宽的阴暗小窗里,我看见了那个令我心软无比的脸庞。
“玉茭!”我在窗外张开口型,无声的大叫。
玉茭把手藏在胸前,急忙朝我摇手。脸上又是惊慌,又是焦急。我正揣测玉茭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张苍白多皱的老脸,瞪着一只炯炯亮看人阴毒的眼睛。是的,一只……眼睛,我没有用错量词。因为我早就见过她,她只有一只独眼。
我立即转身走开,还是晚了。我们的无声交流还是被玉茭母亲现了。她立即加强了对玉茭的控制。所以,玉茭很难找到机会来与我约会,每次来也都是匆匆忙忙,谈不了多久,就要赶回去应付她的母亲。
而我们又都谈了些什么呢?见面讨论最多的是如何说服她家人的事。玉茭对我的感情没变,可是我要抨击她母亲的狭隘,她就不表示同意了。我明确地感到在她母亲和我之间,对玉茭展开了一场争夺战。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玉茭对我的态度为判定胜负的风向标。
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审视这场“战争”,现痛苦的并不只有我。玉茭作为被争夺的对象其实比我还要痛苦。这是我当时所想不到的。当玉茭想要从我这里汲取力量时,我想要的仅仅是她对爱情的不打折扣的忠诚。
如果我稍稍成熟一点,理智一点,也许情况会对我有利。但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不能容忍玉茭有那怕丝毫的动摇或犹疑。我用狂妄自大的征服者一般的强硬姿态,对她家人的任何实用主义考虑予以辛辣嘲笑。这就从根本上伤害了玉茭的感情。
谢宛儿作为我和玉茭的联络人,变得更加忙碌了。
因为我回来了,玉茭也被她母亲控制了,我见不着玉茭,同在一地也需要由谢宛儿在我们中间传递讯息。
有次玉茭由谢宛儿陪着来我家(只有这样玉茭才能得到短暂自由),在把玉茭交给我的时候,谢宛儿微笑着说:
“我成了你们的红娘了。”
我看得出她眉尖上淡淡的落寞,感到由衷的抱歉。我认真地说:
“不,生活中谁都是主角,你也不是红娘。”
谢宛儿大笑着抱怨起来:
“好啊,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连红娘都不承认吗?”
玉茭搡了她一把,说:
“你傻呀。”
谢宛儿依然呱呱叫,我只好微笑着不吱声了。
玉茭越来越飘然远去。虽然分手二字还没有从她嘴里冒出,但从她给我的来信看,过去对我的那种敬仰爱戴之情明显淡薄下去。有时,连续几个航次收不到她的一封来信。
这一封由谢宛儿写来的信告诉我一个新的情况。玉茭的母亲为了打消玉茭对我的留恋,给玉茭介绍了一位男友,正劝着玉茭去见那人。谢宛儿真诚地为我着急说;
“你快回来吧!”
要论感情,我恨不能立马飞回家去。但我性格中的孤傲成分这时起了作用,我并没有回去,而是给谢宛儿写了一封回信。信中称:
“她要去见那人,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这封寄给谢宛儿的信出之后,我才忽然想到:因为一向是谢宛儿代为传信,她肯定会先交给玉茭,等玉茭拆开看了,才现抬头是写给谢宛儿的。我忘记了谢宛儿曾嘱咐我,“你要是给我写信一定要注明‘亲启’二字,免得被玉茭看了去。”这个当初的玩笑。
这个貌似粗心的疏忽也许有着下意识的故意吧?
就让她看到也好!我颇为忿忿不平的想。玉茭的母亲为她介绍了新的男朋友,我受着这个消息激怒,把账算到了玉茭头上。虽然理智告诉我,玉茭并没有答应去见那个家伙,玉茭是无辜的,可是愤怒中一切都没有多少道理好讲。
我故作镇静,假冒冷漠,但是毕竟心中惶惶不安。在矛盾了好几天之后,实在装不下去。我等不及船回南京,就从安庆下船,以一个谎言预支了明年的工休假,按捺不住地赶回家去,就像谢宛儿招唤的那样。
第十五章(2、击中)
这次回来,我穿了一件修长的黑色西服,留着遮蔽耳朵的长。之所以留意到自己的形象,是因为受伤的心故作骄傲。还因为快到家的时候,在公共汽车上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唤醒了我对自身形象的留意,不由得在汽车的后视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
我十分喜欢这件纯黑的非常贴身的西服。西服的面料很厚实,尾部开岔,裁剪的非常瘦身,几乎就是为我定做的一般。实际上它是二手货,大概是从国外舶来的,由一个船员卖给我。此后好几年光景,我总是穿着它上岸,有一回机匠老枪跟在我身后评价说:“杨光穿这件西服像个人物似的!”
我带着这种“像个人物似的”感觉回来了。
回来后,我接受上次的教训,不敢让玉茭的母亲知道我又回来了。但我又不想再去麻烦人家谢宛儿。人在背时的境遇中,自尊心往往会变得敏感起来。我这么老去使唤人家,我哪来的这份特权呢?
没有办法,在玉茭上班的废品收购站守侯了一下午,她没有来。是不是去见那人连班都不上了呢?我揣了恶意地猜想。这样一想,我就任性起来,既然她都要去见新的男友了。我还怕什么她的母亲或家人呢?
我直奔玉茭家的门前,在大门外逛荡。忽然我的心仿佛被一根头丝悬空一拎,瞬间有失重的感觉,因为玉茭从大街上与我迎面走来,陪同她一道的正是她的独眼母亲。
“焦玉茭!”我叫了她一声。
“噢。”玉茭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
“这是谁啊?”玉茭的母亲矜持地问。其实我们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我是谁,而她的表情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是明知故问。
“我叫杨光。”我表情冷峻地回答。
一点儿都不知道通融,一点儿都不知道委曲求全,一点儿都不知道人情世故,一点儿都不知道被我表情伤害的不是母亲而是女儿。
“你又回来啦?”玉茭母亲眉头皱了一下,像看见一只挥之不去的苍蝇。
“你们是去见什么人的吧?”我讥讽地说。
“杨光!”玉茭的脸色刷白。“我带妈去医院瞧病去了。不是你说的见什么人。”
“噢――”我突然感觉无比后悔。想像力是个好东西,当它用在不该用的地方,简直能使人疯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着从她们面前跑掉了。
唉,我把难题又推给了玉茭。玉茭怎么跟她母亲解释,又怎么找寻机会来见我呢?我恨不能拔着自己的头,把自己扔到太平洋里去。你这个傻瓜,这个傻瓜哟……
第二天玉茭托谢宛儿转来一信。
信中说:“我决然不会去见那人。但是――,我们的事,也结束了吧。我实在承受不起了。”
我想起自己写给谢宛儿的那封信。正像我猜测的那样,那封信先由玉茭看了,才交到谢宛儿手上。谢宛儿告诉我,玉茭看了我的信,伤心地淌了半天泪。谢宛儿水蓝蓝的大眼睛严肃的注视着我,说:
“你做得有点儿过分呢。”
我感到无比惭愧,我怎么能将她家人的行为算作她对我的负债?也许正是由于看到我的那些话,才令她作出如此的最后抉择吧?这么说来,我是与她的家人一起,将她猛推了一把。
我不能接受我们的恋爱就这么不了了之,我通过谢宛儿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再见玉茭一面。
经过玉茭母亲的“批准”,我们可以最后再见一面。见面地点和陪同人员都是玉茭母亲事先审查通过的。
终于,玉茭在谢宛儿的陪同下来了。这些日子,玉茭明显清瘦了许多,但是依然楚楚动人。薄眼皮仿佛是双层油脂做的,映得出眼珠的青色,回眸一瞬的刹那间,有可爱的阴影,宛如蝴蝶一般悄然飞上眼皮。她的清癯的面容,好像是山涧的泉水洗涤出来的。
我们在她家门口的粮站前谈了不多的几句话。粮站离她家只有十数步之遥,我感到从她家阴暗的窗口里,有一只皮松多皱的眼睛蚂蟥一般紧紧地粘在玉茭的身上。玉茭是连走路的步伐都有些变形了,好像是载不动身心俱疲的压力。
“难道说,我们的关系真的就这么完了?”
“……”玉茭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没完?”
“……”仍然是无声的摇头。
“你不觉得那种考虑太俗气吗?”
“杨光……”玉茭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要叫我。”
直到这时,我仍然是骄傲的,仿佛她欠着我一般。果然,她说出的话来,更加深了我的偏见。
“对不起。忘了我吧……”
“不!”我大声喊道。
就在这时,没容我滔滔雄辩的演说表出来,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拖着长声传过来:
“宛儿――,带玉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