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青春流淌

谁不曾青春流淌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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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趁他无暇理我,我在一旁悄悄地检阅他的藏书。这里有《辞海》(分类汇编本)、《庄子集释》、《红楼梦》、《水浒》和《古今小说》等等。

    王龙干完了电报,和我闲聊起来。我们虽然在同一条船上生活了很多天,还没有真正的交谈过。我记得他跟我说过的一些话,让我茅塞顿开,久久回味。有一次,他说:

    “我们分局4ooo人,去年一年上交利润4ooo万。平均每人上交了一万元!而我们船员一年下来充其量只能拿到6oo元。”

    下一次,我们聊到国家建设为什么不能展得更快一些。他说:

    “举一个例子吧!打一个平方米油漆,要付船厂三块八,工作得又慢又差。如果雇小工来干,出这个价的一半,保准又快又好。”

    我问:“为什么不这样呢?”

    王龙干回答:“这样被雇的小工岂不是要财了?”

    我问:“让船厂将活包给小工干怎么样呢?”

    王龙干回答:“那样的话,三天干了一个月的活,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小工把活干完了,船厂正式工又干什么呢?”

    哦,我有点目瞪口呆。王龙干进一步解释他的想法,他觉得中国的问题是人口过剩。为了防止严重的失业,只有慢慢磨洋工,大家都能维持起码的生活水平,谁也不会没饭吃,但是永远也不会好,就这样泡啊泡……

    王龙干的这些话如今看来,自然没有什么新意。因为社会已经向前迈进了三十年,几乎是一个世代了。但是在那个时代,王龙干无疑是船员中的智者。

    还有一件事,也能证明王龙干不简单。那年分局刚刚成立,在选址建分局大楼时,考虑要离江边近一点。当时大桥附近一家肉联厂需要搬迁,分局就打那块地的主意,谈判几乎已经成功。就在签字前,肉联厂方面又提出在原定价码儿之外再添一部卡车,这“最后一根稻草”使谈判破裂。这件事被分局领导当成自己精打细算坚持原则的事例传说。王龙干却不以为然。他评价说:上面的头头没有远见,一部卡车算得了什么?那块地盘可是寸土寸金,一失足成千古恨,没得到就再也得不到了呀。几年以后,舆论果然是王龙干当初说的那个样子。

    王龙干的船舱里贴着一副对联。一般说来,对联都是贴在门的正面,这副对联却是贴在门的反面。常人进来看不到,一旦关上门,这副对联就非常醒目。对联写的是:

    右联:“不思”

    左联:“常想一二”

    横批:“如意”

    这些字呈门字型贴在门背后,好像门上又开了一扇小门。它们有如醍醐灌顶,曾令我一身清凉,如坐瀑布水帘之下。常言道:不如意事常。那么,反过来想这之外的一二,也就是那“如意”了吧?这真是豁达的人生观。

    王龙干字写的很好,有点舒同体味道。纸却是普通的白纸,非常牢靠地裱贴在门板上。那一横两竖的条幅宛如小门一样,也许暗暗象征着步入快乐天堂之门吧?我怀疑这副对联并非王龙干所撰,曾想问他出自何人?但终于没有问。

    除了王龙干,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一些人。比如,机匠老强。这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我曾纳闷“强”字怎么能成为一个姓。但我在厨房的记餐牌上见过他的名字,确实是写做“强”。但是,我更愿意他在这本书中以外号“老枪”的名字出现,因为他有一杆乌黑锃亮的双筒猎枪。

    老枪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年纪约莫五十来岁,一脸的皱纹好像枯干黑的老树皮,眼睛大而炯炯,眼皮不是双层而是多到三四层的样子。除了猎枪,他还有一支烟斗。是在苏联电影中见过的斯大林手里拿的那种,圆溜溜肥墩墩的烟锅儿被他的一双老手摩娑得油亮,弯弯地翘起来渐渐变细的烟嘴上镶嵌着一个铜箍。

    他是船上唯一吸烟斗的人。曾经有一回邓竹友买来一支烟枪,有一尺来长,有点花哨,显派。老枪见了非常鄙夷。他不能容忍烟枪,只爱好烟斗。我看见他坐在吸烟室的长桌旁,手持烟锅儿的敦厚样子,确实比邓竹友浮躁地擎着支烟枪好看。没多久,邓竹友的那支烟枪在水手们争抢着试一口的粗糙动作中折断了,老枪敲着他的烟锅儿,说:“怎么样?没戏吧!”

    船一靠码头,老枪就扛着他那支心爱的猎枪消失在日晒雨淋的野外去了。人长得精瘦寡黑不说,也让他显得更加苍老。我疑心他的实际年龄并没有外表显示的那样大,也许只有四十多岁吧。老枪爱酒,打了野味回来,交给厨师刘兆鱼做了,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咪两口,有时候也喊王龙干和他一道喝。王龙干和老枪谈得来。两人是这条船上仅有的会下围棋的人。他们两人不费什么劲就把一瓶子酒喝干了。然后老枪在吸烟室里过烟瘾,提高了嗓门儿说:

    “酒呀!少喝点是养人的,喝多了不是人养的。”

    船员们听了哈哈大笑。以为他喝醉了,就问老枪说:

    “那你是不是喝多了呀?”

    老枪把烟锅儿在桌上敲敲,舌头有点儿硬地说:

    “嗤!高是有点儿高,但还没喝多。”

    “什么叫‘高是有点儿高’哇?”

    “有酒品的人喝酒顶多是喝高一点,绝不会喝到吐。吐是暴殄天物,糟蹋自己。那就叫喝多了。”

    我惊讶“暴殄天物”这种词在他嘴里脱口而出,说得很自然。我还是读了《词典》才纠正了“殄”字的错误读法,老枪竟然念的字正腔圆,毫厘不爽。他大概是文革前的初中生。老枪喝完了酒的样子有点神情恍惚,我疑心他头一句话并不是要说给别人听,而是自己劝着自己少喝点儿。

    有一回,我见老枪一个人坐在吸烟室里抽闷烟,眼睛里有一种奇幻的色彩,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坐在他对面。

    老枪抬起一双炯亮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说:

    “秀才!你见过蜥蜴,也就是四脚蛇,上吊的事吗?……或者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呢?真奇怪,蜥蜴竟会上吊自杀。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

    “真的?”我张大了嘴巴,很难相信他不是在说梦话。

    “我亲眼所见。一只蜥蜴把它的下巴颏儿顶在小树枝的尖上,就这么上吊死了。真是奇怪!我在那附近找了找,竟然又找到三、四只,都是这么的将下巴颏儿顶在树枝尖上。我想这些小东西难道还有自尊心么?还会上吊自杀?真是怪事。不知道有人注意到这个现象没有。我想把这个情况写一份报告,引起科学研究方面的注意,但是我不知道寄到哪里去合适。”

    我嗤地一笑,心想:大概不会有人理会这天方夜谈似的故事吧?不过他的想像力倒是挺丰富的。我说:

    “你可真会幻想啊。”

    他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有点懒散而又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幻想,这是真的。我在山上打猎时亲眼见到的。要是有人研究这个问题,我带他去,肯定还能找到一些呢!”

    为了不在他面前显得像个傻瓜,我赶紧溜走了。

    这件事过去很久,我还不能忘却。我想老枪的话肯定是有来由的,他的现是否真的有什么价值呢?随着阅历增加,我越来越相信:民间蕴藏着惊人的智慧和现,只是没有渠道表达。当然,这种现有时只是因为无知。譬如有一次,邓竹友把一支筷子斜插进水盆,让我看“筷子为什么好像断掉了?”我用初中物理学过的“光在水中折射”原理解释了他的疑惑。与其说他敬佩我,不如说我更敬佩他。因为他是从生活中自己现了这个现象。

    老枪的现,有谁能给他一个解释呢?

    第九章

    第九章

    火车跟着火红的朝阳跑。窗外的乡野景物变幻着。一个低矮的小丘,坡顶上长着青青的疏落有致的小松林,太阳从它们的背后穿透过来,红光中那些黑色的小松树娉娉婷婷,美丽极了。我真想永久地凝望着这个景象,可是火车奔驰,带着太阳,却把那片小松林留在了后边……

    回家的一天终于来了,我的心鼓荡如一只小鸟。

    我想念玉茭,回忆她的笑靥,她的容颜。虽然我努力地想她,潜意识却还停留在铅灰色的过去里,船上的滋味像一股淡淡的烟岚笼罩着我,挥之不去。稍不留神,脑子里跳出来的还是前不久见到马军的情景。

    湖南临湘油港码头是一块非常荒凉的地方,从码头到最近的一个小镇要走很远的路。我们的船队从赵庄沟出经过九天的航程抵达这里,船员们上了岸却无处可去,只好在乡原上像孤魂野鬼似的转游一气。看一会儿那排输油管线,一会儿呆,不知道它们把船上卸下来的原油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在那条土路上我竟意外地遇到了马军。他的驳船随另外一支船队先期抵达临湘,正在码头上卸油。看他的样子大概是到镇上玩耍去了,刚刚回来。

    马军见到我也非常激动,他一拳砸在我的肩上,差点把我捶了个跟头:“哎呀,老弟,你还活着!”

    “我呸,哪能随随便便死了呢。”我笑骂道。

    他拉扯着我跟他一道回码头去,举起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卤牛肉,花生米,兴奋地嚷嚷道:“回去喝酒,回去喝酒。”

    回到码头上,我先回长江2o57号叫了曹志高,三个人一起来到马军的驳船。在驳船艉楼的起居舱里,我们痛痛快快地像真正的水手汉子那样喝起酒来。

    曹志高礼貌地让了让马军的“师傅”,一个四十来岁胡子拉茬的老水手,那人用一种生份的眼光打量我们,木讷地说:“同学么,我掺糊干什么。”然后退回自己的卧舱去了。

    马军冷冷地盯了一眼跟他朝夕相处的伙伴背影,恨恨地对我们说:“别理他。”

    驳船上水手拢共就这么两个人,整天整天大眼瞪小眼,瞪得像乌眼鸡一般,关系一般都不大好。我和曹志高熟悉这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没有像样的酒杯,我们用碗,用茶杯,用早晨漱口的白瓷缸子,喝高度白酒。这要算是我第一次正式上酒场子。过去所谓喝酒只是舔一舔,象征性的。像今天这样真正地喝酒我还从来没有过。

    三个人其实都还不怎么会喝酒,不一会儿,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马军告诉我们,他在驳船上寂寞得要死,他跟“那条老狗”闹别扭,已经好几天都不说话了。曹志高说起涂老轨给他穿小鞋的气人情景,不过没再提起他往汽水瓶里掺颜料的故事。我想起自己在船上受到的欺侮,咬紧牙关不肯说出一个字,眼睛里却像深井一样有水洇出来。

    “我真是有点受不了了。”马军说。

    “挺住,哥们,挺住。”曹志高说。

    “你父亲不是说要把你调回家去吗?”我问。

    “是啊,我现在就指望这个了。”说到调动,马军的神情多云转晴,酒精的作用使他的脸烧得像个茄子。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调动回家的事情已经办到调档函的程度了。“这个阶段最关键,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所以,你们不要对别人讲。”马军嘱咐我和曹志高。

    “你放心。”曹志高在马军的肩膀上搂了一下。“什么叫哥们。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哪会瞎讲。”

    我当然不会坏他的事,但我不屑于表达。

    马军又说,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两个月,顶多二、三个月,他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回家了。

    回家,这个词勾动我心肠中柔软的粘膜,令我的腹腔里涌过一股热浪,好像连心脏也牵扯得挪动了一下。回家,是多么好的一桩事情啊!也许是游子们所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吧?

    如果这时候不是离我预计回家的日期仅仅只剩下几天,我想也许我会崩溃的。仅仅是因为想到这个航次终了我就可以回家了,才使我的泪水没有淌下来。

    工休假,这块全年52天的精美蛋糕哟,我要小口地享用你一下。虽然我没有调动工作的企图和打算,但我也要回家了。

    回到家乡小城。一下火车,就仿佛闻到一种特别气味,那是与生俱来的由生理记忆的气味,让我知道这里是家乡。这种生理记忆包括家乡在这个季节这种温度所对应的空气湿度;空气里所含各种微量元素包括有害气体混合而成的滋味。这种生理记忆包括睡梦中遥远的夜空一声若隐若现的火车汽笛的回声;桂花树在月光下摇落细米般的花粒和那浓郁的香气。这种生理记忆是嗅觉、听觉乃至触觉的。视觉最靠不住!随着小城改造,视觉可能出现很大变化,但是其它的感觉却变化不大。变化不大的还有回家的路径,如果连路径也彻底改变了,那么就有可能找不到家了。

    家在记忆中是一张黄的旧照片。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门前有建筑工地废弃的竹笆子扎起的破篱笆,风雨岁月驳蚀了颜色,已经变为枯槁。篱笆下种了几颗丝瓜,粗茎老藤曲曲折折爬上院子顶上的铁丝网,人手形的叶子被阳光照得青黄,但远不如纷繁的丝瓜花黄得鲜艳。院子一角有一株无花果树,旁逸斜出的枝杈钻出篱笆,长得繁茂茁壮,它的阔大的叶子染出一片墨青。一间低矮的砖棚蹲在这破篱笆的院内,使本来不大的院子显得愈狭小窄巴。那是父亲在世时,因为家里住房实在太小,搭起来贮存一些用不上又丢不下的杂什物件的。院子里正对着大门,原来还有一株高大的杨树,父亲去世那年,杨树也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把它挖走的时候,现树根积了一大潭水。

    家对我来说,先联想到的还是母亲。

    我清楚地记得,当母亲知道了我和玉茭的关系以后,亲昵地说过一句话:“毛伢子家家,还谈恋爱。多点点大嗨!”

    她说这话时,脱下满是尘埃的工作服,既有解脱劳动之后的放松,也有眼看儿女长大的喜悦。这句话字面意思是一种责备,语气却是一种鼓励。我明白母亲的心情。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拉扯我们姐弟五人,承担了很大的经济和心理的压力。我记得她时常念叨一句口头禅:“咱家这么穷,你们兄弟这么多,将来哪个姑娘肯来嫁呢?怕有小子要打光棍呢。”

    我与玉茭的恋情,母亲看在眼里,流露出的态度是慈爱大于关切。她大概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家闹着玩的,对这层关系未必抱以期望。她抖落一天的劳累,说出对我的恋爱的评价,让我在感到不服气的同时,更多感受到的是她无比温暖的母爱与慈祥。

    到家后,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去找玉茭。休假的事,虽然已经在信中通知了她,但是具体哪一天回来是不确定的。

    怎么通知玉茭我回来了呢?

    她家是不能去的。我们恋爱还瞒着她的父母,如果让她家人知道了,对她管严了,就不容易出来跟我约会了。假装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废品是个好办法,家里总能找出一些废书废纸什么的,到哪里一卖,岂不是一箭双雕?可是,等我拎着一小卷旧书报,满头大汗地钻进收购站,在昏暗的仓房里把眼睛看花了,也没有看见玉茭。不巧得很,玉茭今天大概休班吧?

    怎么办呢?无可奈何我又想到了谢宛儿。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谢宛儿教书的学校。正巧赶上放学,谢宛儿走在一群小学生中间,像一只大白鹅领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鸭子。我刹住车闸,一脚点地,站在路口等她经过。

    谢宛儿老远就看见了我,扬起一只手来,说:

    “杨光,你在等我吗?”

    我尴尬得很,要传的话咔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好在我给玉茭买的蝴蝶卡就装在衬衫口袋里,这时候拿出来,说:

    “是啊,我专程来谢谢你。”

    谢宛儿接过蝴蝶卡,兴奋得脸上放光。说:

    “你有这意思就行了。还买什么东西。”

    “一点小意思,小意思。”我连声说。

    “你要给我写信也可以,别忘了加上‘亲启’两个字,要不然你的悄悄话就让玉茭看了去啦。”谢宛儿微笑地跟我打趣。

    我的脸烧得通红,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写给玉茭的信全都是寄到谢宛儿的学校,由谢宛儿转交。这个办法是玉茭想出来的。用不着玉茭特别解释,我很容易理解信既不能寄到她家,也不能寄到废品收购站。中国家长拆看儿女的信似乎不存在什么道德上的障碍。收购站里没有文化的中年妇女们不会拆信,但是一双双都是好奇的包打听眼睛,她们一定会想尽办法知道信是谁寄来的?那会让玉茭非常难为情。谢宛儿身为教师,就完全不同了。经常收到一些信件是恰如其分的事,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她跟玉茭又要好,几乎天天见面。玉茭把我写的第一封情书给她看了,请她代为传信,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当谢宛儿问:“杨光,你在等我吗?”,我陡然意识到收信这件有面子的事却没有里子。谢宛儿收到我给玉茭的信,心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

    “你几时回来的?”谢宛儿对我脸红颇感兴趣,目光一刻不曾离开。

    “唔,”我想到来找谢宛儿的目的,支支唔唔地说:“刚到。还没见到玉茭呢。”

    “她不在废品收购站吗?”谢宛儿见我摇头,又自言自语道:“哦,这两天她大姨妈来了,一定在家休息。喂,要我跟她说你回来了吗?”

    我的脸上顿时晴朗起来,连声说:“谢谢,谢谢。”

    谢宛儿心细,又问:“你想跟她在哪儿见面?”

    我说:“你就说我在家等她。”

    玉茭家不能去,我的家对玉茭却是敞开的。谢宛儿一定中午就去见了玉茭。玉茭下午就来了。

    兄弟们和姐姐都不在家。母亲上夜班,白天在家,但并不妨碍我们。我把我们兄弟住的房门虚掩着,留一条缝,一来让母亲放心,二来也是尊重的意思。

    玉茭在床沿上挨着我坐下,靠着我,我抱住她的肩,她把头抵在我的颈窝里,好像要嗅一嗅我的气味。心里有万语千言,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头绪,竟然变成无话可说。她慢慢地出溜下去,身体弓成一团,偎在我的怀里,双手围着我的腰,像一匹脊背拱起的小兽。当我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好像害冷一样,虽然这是盛夏的七月。

    “想过我吗?”我问。

    语言的河流好像开了闸,顿时倾泻而出。她仰起脸来,问:“那天你走的时候,死哪去了?害得我好找。”

    我还不知道她曾去码头送过我。她在信里从没提起这事,是为了当面跟我清算吧?我说:“你说什么啊?我一点儿不明白。”

    于是,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在她的叙述中,我仿佛看见一只遗失了主人的小狗,焦渴期待的目光在排队上船的人们脸上不停地扫来扫去。当她说到没送成我,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落泪的事,我的鼻子酸得厉害。

    “哎,吃话梅,吃蜜饯。”我把从南京买来的各色果脯摊在床前的小圆桌上。

    玉茭说:“咦,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我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当然。”

    玉茭在果脯里挑挑拣拣,说:“这种谢宛儿最爱吃了。”

    我说:“你不用挑,走的时候全带走。我家又没人吃这个。”

    玉茭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说:“我还给你买了一个蝴蝶卡,可是要让谢宛儿给你传话,就送给她了。”

    玉茭说:“送就送吧,反正我的好东西她看上了,想拿就拿的。”

    我说:“她帮我们传信,原是要感谢她。”

    玉茭说:“那倒不必见外。”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问:“谢宛儿说你大姨妈来了,还要休息,她是哪方尊贵的来客,让你班都不上了?”

    玉茭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我额角上杵了一指头,说:“傻瓜,你这个傻瓜。”又恨恨地骂。“谢宛儿,这个疯丫头。”

    我纠缠了她半天,才弄明白所谓“大姨妈”,说的是不受欢迎的“例假”。

    天热得很,我又受了嘲弄,头上全是汗,说:

    “哎,我们去游泳吧!”

    玉茭笑得用手掩住嘴,肚子那里一顿一顿的,让人担心笑断了肠子。她在我呆若木鸡的脸上“啵”地亲了一下,说:

    “呆子啊呆子,你知道人家大姨妈来了嘛,怎么还提游泳?”

    噢――,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第十章

    第十章

    我们小城郊外有一条特别清亮的河水,人称“长沟”。那是从南山琉铁矿方向流过来的,据说水里含有琉、硒等微量矿物质,干净得清澈透亮。

    过了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玉茭来游泳了。

    出了城,来到一个叫冯桥的地方,从公路桥头折九十度,沿“长沟”护堤向紧深处走,越走越僻静,慢慢就看不见一个人影了。堤岸上高大的皂荚树把阴影投进河里,知了躲在树荫里一个劲地叫,太阳在田野里燃烧。

    堤坝下有一座红砖裸露的水泵房,前方不远又有一座桥,却是石板桥,架得高高的,只能人畜经过,不能承重过汽车的。我在桥旁捏住车闸,双脚支地,对坐在书包架上的玉茭说:

    “到了,就在这里吧。”

    玉茭爬上桥头,站在高处看风景。我是大江大河过来的人,眼前这个小cse,就不值一看了。我又急着下水,就脱了衣服,一个猛子顺着河水扎出老远,在远处露出脑袋,笑着对桥上喊:

    “下来呀,下来呀。可痛快了。”

    玉茭其实是侦查一下情况,她大概觉得这里很安全,就在桥上慢慢地脱衣服。她的泳衣是事先穿好的,脱掉外衣,身材的线条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泳衣是天蓝色的,和蓝天的背景溶为一色。因为贴身,仿佛不存在,眼中所见是大片裸露的。因为年轻,她的身体柔光熠熠,崭新得如同一部刚刚走下流水线的迷你赛车。

    我凫在桥下水?,惊讶地打量这一个美的存在,心里涌起不胜爱怜的情感。她从桥上一步步走下来,来到河边,先从草地上捞起一个充足气的橡皮车胎,朝我砸过来,喊:

    “看什么看,接住。”

    我头一低,让游泳圈落到了身后,张开手臂邀请她:

    “下来,到这里来。”

    她在倾斜的河岸上放弃了平衡控制,歪歪扭扭扎下来,“扑嗵”一声落进水里,落到我的臂弯里来了。

    我们在水里恣意地缠绞在一起,像两条水蛇分不清谁是谁的肢体。不一会儿,玉茭呛了一口水,夸张地咳嗽,撩一下耷拉到眼皮上的湿,捶了我一拳,说:

    “不玩了,不玩了。唉,该死的。”

    我把橡皮圈套在玉茭的腋下,推着它到了河心。这样静静地在河水里漂着,让玉茭心生欢喜。我护着那黑色的车胎,下巴枕着橡皮圈的外沿,两条腿不住的往上漂,就势箍在了玉茭的腰上。

    我们在水里嬉戏了很久,直到身心都凉爽透了,才爬上岸来。换衣服成了一道难题。如果就这么连着湿漉漉的泳衣套上外面的衣服,那就太委屈玉茭啦。

    我走到那个红砖裸露的水泵房前,看看可有什么法子可想。铁皮门上一角被扳弯了,好像曾被什么人撬过,门鼻子上挂着一把“铁将军”牌大锁,锁很旧,却有拳头那么大。我见无隙可乘,愤愤地抓起大锁在铁门上砸了一下,就在回手一带的时候,我现锁扣竟然开了。这是一把无须钥匙的假锁。

    玉茭从桥顶上拿了衣服已经下来。她欣喜地看着我打开了水泵房的铁门。泵房里除了一些巨大的阀门和管道,什么也没有。玉茭一步跳进来,高兴地直蹦脚。忽然,我大喝一声:

    “别动!”

    墙角里出现了一条水蛇。水蛇并不可怕,但是让它咬一口也划不来。我举起一块半截红砖,照准它的脑袋狠狠砸去,一下子就砸了个红白见喜。玉茭吓得捂着胸口,小心儿扑腾扑腾乱跳。我拾起一截树棍,挑着那条死蛇,猛使劲扔到堤外边大田里去了。我没有扔进河里,下回我们还要来游泳呢,免得玉茭见了恶心。

    玉茭站在水缸粗的管道旁,塑料袋里的衣服放在阀门顶上。我站在门边,回头对玉茭说:

    “快换吧,我在门外等你。”

    我正要出去把门带上。玉茭说:“别走。我一个人怕。”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需要面对一个少女的,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正当我的害羞从震惊中苏醒,一点点地爬出来的时候,玉茭已经开始脱泳衣了。她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在场,一点儿也没有感到难为情。

    泳衣像昆虫的皮一样从肩上滑了下来,露出了圆而饱满的,在滑过腰部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一下子就褪到了脚踝。弯腰时那个又白又大的撅起来,令我想到“盆骨宽大的女人好生养”这句俗话。她跷起一只脚把湿泳衣从脚底下拽掉,有点站不稳,另一只手摇了摇,一下子就搭在了我的肩上。于是,她的青春在我眼前一览无余。除了脚下一双塑料凉鞋,她的身上再没有丝毫多余的东西。我看见她的皮肤好像月光下的牛奶表面,有一层凝脂欲结未结的样子。双腿之间有可爱的阴影,一小丛像灶膛里的火从灶口窜出来,在脐下开放出黑色花蕊。

    当她穿好衣服,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溜了一圈,促狭地朝我眨了眨眼,说:

    “你也赶快换吧。你都看了我了,还等什么呀?”

    我很瘦,因而显得下体不合比例的粗壮,好像我特别流氓似的。

    我说:“你背过身去。”她吃吃地笑,嘴里埋怨着:“这不公平嘛。”还是听话地原地转了18o度。当我抖抖索索地褪下泳裤,她忽然回头瞥了一眼,赶紧扭回头去,肩头耸起,勾着脖子,双手捂在脸上咕咕地笑。

    我一刹那就换上了干裤头,扳过她的肩来,追问: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她撩开我的手,仍然笑不住地说:

    “哟,比那条蛇更吓人。”

    我说:“下回跟你算账!”

    哎,美味的蛋糕应该与米饭插花着慢慢吃嘛!怎么能写完一场约会再接着一场约会呢?我到此才相信涂老轨那“十全十美”的一夜并非无稽之谈。水手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涝就涝得要死,旱就旱的要命哦。

    图书馆门前那个十字路口正冲着的公园,我们原来嫌里面幽深黑暗,怕进去不好,只在外面的环湖小径逡巡,现在再没有嫌暗的感觉了。晚上,我们手搀手,走了进去。

    这座公园形似一个巨大的卵巢。进门后一段长路,左右都是水,一边是白亮阔大的湖面,一边是铺满荷叶的藕塘,经过这一段瓶颈,后面骤然阔大起来,道路向两边分叉包抄,迎面是黑黢黢的山毛榉树林,有一些铺了鹅卵石的小径穿插隐没在林子深密处。

    纵穿过林子,又看见那片白亮阔大的湖水了,它绕到了公园的后面,使公园成为一个伸进湖中的半岛。临水建有一片水榭长亭,好似回廊,又好似苏州园林的格局。我们在一个椭圆形漏窗下找了个长条石凳坐下。前面是伸进水面的石台,后面是漏窗,可以看见黑糊糊顶着天的林梢。

    我把后脑勺枕在玉茭的大腿上,舒舒服服地躺着,玉茭用手一下一下地捋着我的鬓,嘴里问道:

    “你的生日是几号?”

    “七号。”

    “几月?”

    “十二月。”

    “嘻嘻,有趣。”

    “怎么啦?”

    “我也是七号。”

    “你不会说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吧?”我翻身爬起来。

    “谁跟你同啦?”玉茭一副不屑的样子。“我比你大整整三个月。”

    “这有什么趣?”我听说她比我大,口气有些不满。

    “谢宛儿也是七号,又整整比你小三个月。”玉茭为了证明她的“有趣”不是空来风,进一步指出。这一回说得有些不大情愿。

    “哦,是这样啊。”我恍然觉得有点儿神秘。

    短暂的沉默。这对玉茭是不公正的。怎么能因为谢宛儿,在我跟玉茭之间生出沉默来呢?好在只是一瞬间,玉茭马上想出话题来,把气氛又挑活了:

    “哎,你要叫我姐姐呢!”

    我把头摇得像拔郎鼓。玉茭揪住了我的两只耳朵,娇嗔道:

    “叫!”

    “玉茭。”

    “不对,叫姐――”

    “嘻嘻。”我咯支玉茭的腋下,趁她护痒,把耳朵从她的控制下摆脱了出来。

    玉茭又扑到我身上,牢牢地箍住我,牙齿几乎咬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叫姐。不叫不行。”

    我趁机把手钻进了她的衬衫底下,一下子就来到前沿阵地,爬上了||乳|罩这座小山,感觉占领的不彻底,又试图从||乳|罩的下边缘,从铁丝网下爬过去。

    她及时地指导我:“扣子。在后边。”

    我包抄到敌阵背后,那里有一粒纽扣早已经绷得快要掉了。我粗手粗脚的不知道怎么一碰,它就像个被摸哨的哨兵一下子暴掉了。那一双我曾见过的肥白无遮无拦地被我握在手心,我不知道该拥有哪一只,一只手在两座山头来回换防。

    她也打了我一个漂亮的反击。

    此时,我的小司令早已经骄傲挺拔得如同一面风中的战旗。她毫不客气地抄了我的老巢,擒贼先擒王,一下子捉住了气昂昂的小司令。

    她的手又小又软,要绑威武不屈的小司令好像绳子不够长。好在她并不想为难小司令,一点儿也没有让它就范的意思,相反对它曲意逢迎,款待有加。被俘的小司令受到优待,一点儿没有服软,反倒长了脾气,更加挺拔高大起来,涨红了头脸,欲与天公试比高了。

    她的手不能令小司令屈服,又去劝那两个副官。副官是两个滑蛋,不像小司令那样,逮住就逮住,堂堂正正,活个棍气。副官从东躲到西,从西躲到东,在她的手边绕来绕去,不肯被她捉牢。她有点着恼,一手掐着两个副官,把它们往中间轻轻一挤。

    我“噢”地一声叫了出来。其实没那么痛,带点儿夸张了。玉茭识破了我的表演,咯咯地笑起来。

    我的手当然不甘心老是呆在山上。我把主攻部队撤下来,让它执行围而不打的驻防任务,又换了一支生力军,实施下海攻击。

    这回没有潜伏的特务给我布指导性意见了。相反,对手的防线固若金汤。连擒获小司令的队伍都撤回去加强防务了。

    可是,我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以铁的意志造成对手精神上的缴械。我的围而不打的手牢牢控制了局面,起了更大的作用。有后方的支持,前方部队终于挑开了那道封锁线。

    正当我准备长驱直入,直捣龙庭之时,玉茭忽然呻吟了一声,我立即停止进攻,查看战况。如果形势不妙,随时准备撤退。

    玉茭的眼睛里噙着一滴晶亮的东西,却不是失败者的哀戚,而是胜利者的喜悦。她喃喃地说出的话语,是那种主动牺牲自己,以保护战友的英雄最后的要求:

    “你到底叫不叫我?”

    我心一软,投降了:“叫,我叫。”

    她娇蛮地对我耳语:“叫姐――”

    我轻轻叫了一声:“姐――”

    擒住探海龙兵的英雄悄悄地撤卡了。那支愣头愣脑的队伍一下子就滑下了深沟。那里早已是一片水乡泽国,那束燎出灶膛口的黑色火焰变成了沼泽地里的菜。

    事后回想,这一幕可能是我和玉茭两情相悦的最高峰。

    当时如果条件许可,我提出任何要求,玉茭可能都会答应我。但是那地方显然不适合走得更远了。随时会有人来。而过了这一村,我努力再找寻这一店却不奏效。玉茭大概意识到这样很危险,下次约会不等这种情境出现,就巧妙地化解了。而努力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不久休假就要到期了。

    一想到分别,我就痛苦的连连唉声叹气。

    我的雄性荷尔蒙像一座水库越涨越高,我的好日子却像浪子兜里的金币越来越少。到底,只剩下了最后一块。

    回船前一夜的约会,那是一杯掺了毒汁的美酒。不管我们是否情愿,我――和玉茭,必须把它饮下。

    我们像初次相会那样沿着公园门外的那条环湖小径向前走,一直走到了它的尾巴梢。小径在尾巴梢上分了叉,一条向右拐出去,通向大路,一条向左拐,通向一座断桥。

    断桥连接的是一个湖中岛。因为年久失修,桥面的木板全部朽烂了。只留?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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